“那天你爹去松鹤院,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老夫人骂你爹为个娘们所治,耳朵根子软。又说想要嫡子不简单,多纳几个妾收几个小,生上七八个儿子,都记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来的姑娘,不过如此。”
    杨妡轻轻转着腕间红玛瑙的镯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难受,得给她找点事干干才好。”
    张氏道:“眼下府里没别的事儿,大少爷明年三月成亲,新房都粉刷好了,等过完年再布置也不迟。这会儿刚入冬,赏雪赏梅要等冬月底,给二姑娘张罗亲事也得那个时候。”
    杨妡笑道:“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条,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得给她找点上心的事儿。”眼眸转一转,问道:“娘在府里有没有靠得住,而且能担事的人?”
    “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內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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