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树。
    郁槐微微睁了睁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实在没有力气。
    视野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淡粉色的花瓣从树梢头飘落而下,它轻盈地旋转,仿佛漫无目的,却又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缓缓而去,如同春昼中追逐日光的精灵。
    -
    医疗总部。
    窗外细雨连绵,湿漉漉的红枫在微风中摇曳。难得的太阳雨令空气清新而湿润,柔和的光线从玻璃窗外照入病房。
    病床上的男生呼吸平缓,小半张脸缠着绷带,露出来的皮肤因未痊愈的伤而泛着病态的苍白。可即使如此,也不难看出他容貌的出众。眉骨和鼻梁的线条都流畅漂亮,如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徐母有些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徐以年。距离自由港的变故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时间。当初原暮接到郁槐的消息后,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强攻入自由港,只能联合除妖总局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结界甫一开启,总局的大队除妖师和医疗师便第一时间冲进了自由港。
    尽管所有的死灵都在阳光下湮灭为了灰烬,但也有无数妖族在这场劫难中丧生。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在大众认知中已经死去多年、鬼族曾经的家主,郁朔。
    自由港的变故令两界一片哗然,浮出水面的真相更是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为了方便后续的治疗,在自由港的人鱼替所有的伤员简单处理好致命伤后,将仍处于昏迷状态的伤员全都转移到了医疗总部。徐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医疗总部陪护,医疗师说徐以年在战斗中消耗了大量异能,对身体损伤严重,治疗过程中也一度命悬一线。幸亏有人鱼一族从旁辅助,才捡回了一条命。
    按理说来,徐以年应该会在最近的一两天醒来,但他却迟迟不曾苏醒。
    想到这里,徐母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
    ……
    徐以年的意识仿佛陷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数不清的画面从脑海中飞驰而过,骷髅阴森怪诞的笑容、连接在心脏处的傀儡线,一缕跳跃的金色电光划破了黑暗,太阳的光辉自苍穹降落。
    徐以年伸出手,下意识想抓住黑暗中闪耀的光芒,但它太过遥远,无论如何都难以触及,他只能将手越伸越高,脚下失重般的感觉骤然传来——
    徐以年一下睁开了眼睛,入目是医疗总部熟悉的白色墙面,他大口大口喘气,喉咙干涩无比,有人连忙轻拍他的背,将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送到他唇边。
    温热的水流淌过干涸的喉咙,徐以年才渐渐从灼烧的干渴中缓了过来。徐母忧心忡忡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以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开口说话时嗓音嘶哑:“妈?您怎么在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焦急地问:“……郁槐呢?他怎么样了?”
    意识回笼后,自由港发生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他还记得郁槐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用那根穿透心脏的傀儡线控制了郁朔,这才给了他打败郁朔的机会。
    徐母还没来得及回答,徐以年竟是有拔掉输液针头起身的架势,她连忙制止住儿子慌乱的动作:“你干嘛?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出去找人啊?”
    徐以年却顾不了那么多,能动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徐母的衣袖:“他伤得比我还重……他到底怎么样了?您别瞒着我。”
    徐以年说话断断续续还带着气声,徐母见状笑着摇了摇头,柔声说:“放心,郁槐没事。”
    徐以年听到这里才泄了力气,见他平复下来,渐渐松开了手,徐母继续道:“他比你早醒两天,医生允许他随意走动后已经来看过你好几次了。倒是你,这幅样子还敢给我乱动……”
    话音未落,从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徐母止住话头,顺势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门把手转动一圈,有人从外推门而入。那人的视线最先扫向病床上的徐以年,见他已经醒了过来,面上露出明显的欣喜,而后才对徐母点头致意道:“阿姨。”
    徐母自然地迎了过去,轻轻牵着郁槐的胳膊,将他带到了病床边的位置坐下:“怎么也不叫个人跟着你,万一摔了怎么办。”
    郁槐难得表现得很乖顺:“没事,医生也让我试着自己走走。”
    从郁槐进房间开始,徐以年的全副注意力就都在那一个人身上,丝毫没察觉出他妈对郁槐的亲密态度已经超出对待儿子的朋友的范畴。
    “小年一醒就在问你的情况,正好,你们自己聊聊。”徐母笑道,“我去和负责小年的医疗师确定后续的一些调养方案。”
    徐母离开前贴心地关上了病房门,郁槐坐下后,捏了捏徐以年的手。徐以年这才发现他手上缠满了绷带。
    “你怎么样?”徐以年没办法起身,只能也学着郁槐的样子牵住他的手,“当时为了牵制郁朔使用了傀儡线,是不是影响很大?”
    郁槐小心地避开伤处揉了把他后脑勺柔软的头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故意吊儿郎当道:“瞎操心,我可是鬼族。”
    徐以年知道他这么说就是没大碍的意思,再加上郁槐的语气欠欠的,不禁被他逗笑:“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以为这次要完蛋了。”
    郁槐顺着他的话开玩笑道:“不止你这么想,谢祁寒连遗书都想好怎么写了。”
    “真的?”徐以年一笑就牵动着伤口疼,却还是止不住,“那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
    郁槐一边替徐以年揉着胸口顺气,一边回忆了起来:“那时候好像没空考虑这些,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对付他。”不等徐以年说话,郁槐又道:“最后那道电光落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赢了。”
    “可惜以后都没有了。金色的,真帅啊……”回忆起指尖跳跃的金色电弧,徐以年意犹未尽,说话中,他的视线无意掠过郁槐的脖颈,原本血肉模糊的伤痕已经愈合如初。
    同样是重伤,郁槐的伤势甚至比他更为严重,尽管郁槐的胸口仍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但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
    人类和妖族之间各方面的差异确实很大……徐以年没忍住,任由自己的思绪无限发散。
    郁槐对徐以年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当即问道:“你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徐以年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打断,回忆起刚才脑中的一些莫名想法,有点脸热。他犹豫片刻,对上这双熟悉的暗紫色眼睛,小声说:“我在想,鬼族的寿命那么长,我虽然是除妖师,但……”
    “的确。”郁槐接过了话茬,貌似认真地和他讨论,“人类的寿命这么短,以后该怎么办?”
    徐以年接不上话,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郁槐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呼吸时的热气落在徐以年耳畔:“把我的寿命分给你一半,你说好不好?”
    徐以年猛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呢!?”
    郁槐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傻瓜,你不知道吗?鬼族的婚契一旦结下,我们的寿命共享,就再也分不开了。”
    徐以年反应过来,喃喃道:“那对你岂不是很不公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郁槐无辜道,“而且我们都结婚契了,还说什么公不公平,也太让人伤心了吧。”
    徐以年瞪了他一眼,他对鬼族婚契的了解都是从唐斐那得知的,对方不可能那么好心巨细无遗告诉他。徐以年怕还有遗漏:“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能力共享、至死才能解除……除此之外没什么了。”郁槐见他并不意外,知道他应该是了解这些的。郁槐揽紧了徐以年的肩膀,低头和他四目相对,神色渐渐变得郑重。
    “虽然有了更长的生命,但你也要看着亲人朋友生老病死,你会经历比普通人更多的别离。”郁槐轻声道,“你后悔吗?”
    徐以年没有立即回答,他像是在考虑着什么,半晌后开口道:“说实话,突然知道这个,我有一点儿不适应。”
    徐以年见郁槐一言不发,暗色的眼眸中满是自己的身影,知道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话锋一转,半开玩笑道:“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你吃亏啊,这种事情放在好多人身上做梦都要笑醒吧。”
    郁槐不置可否看着他,没有接话。徐以年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语气渐渐变得认真:“况且鬼族的寿命太长了,比普通的妖怪还要长,我怕你孤单。”
    他不能想象,如果数百年后,不仅他离开,南栀、原暮、花衡景、谢祁寒……郁槐认识的所有人都逐渐步入轮回,只有他一个人仍停留在人世,是种什么样的漫长感受。
    作为世界上的最后一只鬼族,郁槐明明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孤单了。
    徐以年轻轻握住郁槐缠绕绷带的手:“能这样一直陪着你,我很高兴。”
    第87章 公开
    尽管徐以年的伤势已无大碍,但异能过度消耗对身体造成的损伤短时间内还无法恢复如初。在与郁朔的战斗中,无论是为了争取时间而对异能力的极限使用、还是向天道“借命”,都对徐以年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为避免留下后遗症,医疗师要求徐以年近段时间必须停止使用异能,安心静养。
    与此相对的,郁槐在徐以年醒来后不久便全然痊愈,即使见惯了各种身体素质过人的妖怪,郁槐超乎寻常的恢复力也让医疗师们十分惊奇。在郁槐出院后,徐以年偶尔还能听见有医疗师感慨鬼族的自愈能力实在违背科学,要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身体素质,医疗总部估计开不下去了。
    修养期间,夏子珩和宸燃带着大包小包的水果零食来医疗总部探望徐以年。
    一进病房,夏子珩同徐以年打了个招呼,随后便从超市购物袋里拿出一袋袋膨化食品,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小茶几。
    徐以年怒视夏子珩:“知道我不能吃还买?故意的?”
    夏子珩对着他笑得很欠揍,下巴朝旁边正握着水果刀、不太熟练地削着苹果的宸燃扬了扬:“你即将享受宸少爷这辈子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的削苹果服务,开不开心?”
    徐以年闻言迅速多云转晴:“听你这么形容,好像是比零食强一点。”
    宸燃听够了两人说相声般的一唱一和,举起手中的水果刀以示警告,这场表演才消停。
    夏子珩拆开一包薯片,顺口问道:“郁老板人呢?怎么没看到他。”
    徐以年吃着只有原本三分之一大小的苹果,闻言有点犯愁:“自由港在上次动乱中毁损得太严重,他伤一好就忙这事儿去了,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夏子珩听他提起自由港的事,颇为好奇道:“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只听你说过是‘借命’。”
    尽管在自由港发生的动乱为两界所热议,但真正了解内幕的并不多,各式各样的传闻满天飞。稍微了解那么一点的,也仅仅是知道是靠“借命”力挽狂澜。
    徐以年跟两人详细讲述了那天战斗的经过。夏子珩把薯片咬得咔咔响,听到高潮处赞叹道:“借太阳之力,小徐哥,你这是要被写进枫桥学院教材的一笔啊。”
    “还活着的时候,我就要载入历史了。”徐以年顺杆而上,装模作样道,“算算,有这待遇的除妖师一只手数得过来吧。”
    “你还真是不客气。”宸燃哼笑了声,忍不住问,“借命什么感觉?”
    徐以年沉吟了半天,就在夏子珩和宸燃以为他要憋出什么深刻的感悟时,徐以年发自内心感慨:
    “靠,我太帅了。”
    两人一时无言,一人给了他一拳。徐以年连忙躲闪:“干嘛呢你们两个,嫉妒啊?我可是伤员…!”
    笑闹过后,夏子珩像是想到了什么,换了个话题道:“对了,唐斐的事情基本结束了。”
    宸燃侧过头:“我也听说了。有牵连的除妖师基本被逮捕,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进入审判流程了。”
    相较于宸燃,夏子珩对这方面的了解更深一些,他点了点头:“嗯,还是老局长亲自办的,没让下面的人插手太多。不过这件事一结束,应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退任了。”
    “总局要换人了?”徐以年惊讶过后又觉得合情合理,老局长年过半百,放在除妖师这一行里年龄算是很大了,无法继续胜任除妖局高强度的工作。即使没有唐斐这桩颇费精力的变故,今年秋天过后大概率也是要退的。
    徐以年好奇地问:“接任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听说是南海分局的宋祺局长。”想起这些年来宋祺在除妖界的建树与他本人颇为可靠的作风,夏子珩道,“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
    十字大街的正南方向,高大宏伟的大理石礼堂内光辉璀璨,初冬难得的暖阳照耀着玻璃彩窗。今天这场代表除妖总局最高指挥权职位更替的就任仪式并不对外公开,新闻媒体只能在场外等候。能进到礼堂内的除妖师并不多,但都是在除妖局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宋祺走上台,原本低声交谈的除妖师们相继抬起头。距离和平共处条例的修改不到三个月,除妖界接连发生的大事件却打破了数年来看似平静的表象,宋祺的就任不仅仅是简单的新旧更迭,同时也标志着除妖界这一系列动荡彻底结束,即将迈入新的里程。
    按照传统,除妖总局的每一任局长就任时,都需要在就任仪式上亲手将自己的名字用异能刻录入总局的记录卷轴中。这一过程看似简单,但要想在薄如蝉翼的卷轴上稳稳当当地完成刻录,需要继任者大量的异能输送,同时也十分考验对能力的精准把控。这场备受瞩目的仪式因而也常常被看作面向除妖总局内部的、对未来掌舵人能力的简单察验。
    宋祺进行刻录时神色庄重,五指不曾一颤,自他指尖涌出的异能随着他流畅的动作在卷轴上逐渐凝结成遒劲有力的字符。土系的异能力让宋祺的字迹是如熔岩般的金红色。
    最后一笔稳稳当当落下,台下响起一阵又一阵掌声。
    老局长脸上带着笑容,神色欣慰地看着这一幕。相比于普通人,除妖师的衰老速度较为缓慢。老局长的双眼炯炯有神,精神气十分饱满,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出头。在他身旁,郁槐同样拍手鼓掌。
    作为为数不多受邀到场的妖族,郁槐的出现受到了全场的瞩目。与鬼族有关的事件尘埃落定,多年来埋藏在黑暗中的真相终于得以拨云见日。想起前段时间自由港的动荡,老局长关心道:“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伤都没大碍了吧?”
    “劳您挂念,已经没事了。”
    “听说你们被送到医疗总部时都伤得不轻,没什么事就最好不过了。”老局长说话间笑着侧过头,视线无意掠过郁槐的耳后,忽然瞟见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紫色符文。
    他顿了顿,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略微迟疑地问:“小郁啊,你这是……鬼族的婚契符文?”
    碍于鬼族婚契严苛的限制,即使在过去鬼族的数量相对较多时,也鲜少有鬼族会选择与伴侣定下这种契约。连老局长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一特殊的婚契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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