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愣怔地站在那儿,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实在没想到,天子在听到自己的禀告后竟会是这么个反应。
    身为皇帝跟前几大得宠太监之一,张鲸自问对皇帝的心理还是颇为了解的。平日里,这位少年天子从言行里就会透出对张居正的不满,觉着是他阻碍了自己亲政,有时甚至还想着一旦没了张居正,自己的志向就能彻底得到伸张了。
    正因认准了万历对张居正的厌恶之情,所以即便这回看着他有挽留对方的意思,甚至还曾几次下达旨意要对方夺情,张鲸也认为这不过是天子想作个样子罢了,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借着朝中汹涌的反对声,将张居正赶回家乡而已。
    自以为看透这一切的张鲸,这才想借这个机会来拍一下皇帝的马屁,从而好更得宠些,能够压过现在地位比自己要高上一头的孙海。可没想到,今日这马屁居然拍在了马腿额,或者叫龙爪?上了,不但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赐,反而得面对龙颜震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向自诩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的张鲸一旦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形势,顿时就有些慌了,这时候竟有些失神。好在他还知道自己是在天子面前,还留了一线清明,所以当皇帝连续叫了他两声后,他还是赶紧回过了神来:“陛下……”
    “你在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把旨意给朕颁下去,再不能让那些家伙给张师傅增添烦恼了,再有敢犯者,无论是谁,朕都将严惩不贷!若是官员,便革职拿问,若是举子,则削去一切功名,就地发配边地。”万历这时候又有了新的想法,再次肃然下令道。
    这旨意上的内容可是太严重了,对读书人来说,功名就是他们能够晋身官场的敲门砖,一旦被夺,那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而官员,一旦被革职,最多只能回乡当个田舍翁了。这种惩罚,有时候比充军、廷杖、坐监之类的更重,更针对那些口口声声要维护纲纪的人们。
    这一回,张鲸算是彻底确信皇帝是真要留下张居正了,所以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答应一声,便要退出殿去。
    不想,他才刚一转身,皇帝却又在后面叫了一声:“且慢。”
    张鲸还以为这少年天子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便赶紧转回身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只见万历又皱了下眉头:“对了,那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人最后是怎么处置的?”刚才震怒之下,他还真把这两位给忘了呢。
    “他们……据人禀报说张家奴仆在张阁老的示意下将他们绑了,送交顺天府处置了。现在顺天府那边还没来消息呢。”张鲸忙道。
    “这事就不劳顺天府审问了,以学生闯老师的宅邸,还闹出如此事情来,他们两个算什么官员?着即夺去他们的官身,即日赶出京城。”皇帝当即决定道。是时候叫那些老是抓着此事不放的人知道厉害了,就拿这两人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
    虽然略作迟疑,张鲸还是答应了一声。不过他知道,这么一来,陛下可又要被不少朝臣所诟病了,说不定今日这旨意一下,明天反对以及保他二人的奏疏就要递进宫来不少了。
    “还有,在把他们遣出京城之前,先押到午门外头,每人打上五十廷杖以示惩戒吧。”少年天子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极其的狠辣。
    张鲸再次一愣,五十廷杖……若真打实了,以这两个身子肯定不会太结实的书生,只怕就此丢了性命都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和那些人又没什么交情,再加上现在天子正在怒头上,张鲸自然不会为他们说话,便再次答应一声,在确信皇帝没有继续下达旨意的意思,这才倒退着出了殿去。
    直到出了殿门,张鲸脸上才显出了忐忑与不安来。这一回,事情都得由自己去办去传旨,那可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哪,他们不敢说陛下什么坏话,可对自己这么个宦官可就不会嘴下留情了。一想到这儿,他更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不该去报这么个消息。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都下了旨了,他自然不敢迁延,只能在殿外略作迟疑,最终一跺脚,快速朝外而去。
    在他走后,从一边的廊柱背后转出了一脸微笑的孙海来。虽然刚才没在殿内,但只看张鲸那吃了屎一样难受的神色,就可知道他在天子跟前是吃了亏了。这让孙海心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两人虽然还未真起过什么正面冲突,但都清楚对方将是自己未来最大的对手,都憋着劲儿算计对方呢。现在张鲸闹出这一事来,对孙海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幸好之前杨佥事他提醒过我不要插手与张阁老相关的任何事情,不然吃挂落的可能就是我了。”想起这时,孙海的脸上又露出了欣然和感激的神色来。
    万历命群臣不得再搅扰张居正的旨意下达之后,果然再次引得朝臣们一阵议论纷纷,那传旨的张鲸更被不少官员视作仇敌一般对待。好在他们还算冷静,知道什么事不能干,所以即便对这个播弄是非的宦官恨在心里,也没真把他怎样,但即便如此,光是被他们深怀敌意地盯着,就叫张鲸如芒刺在背了。
    可事情却还没完,接下来张鲸赶去顺天府要了人,并当众宣布要对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个施以廷杖之刑,再夺去官身,驱逐出京后,更是惹来了官员们的一致反对。
    不少翰林院里与他二人交好的同僚,以及其他科道清流,纷纷出面想为二人开脱,甚至有人还想跑去宫里请见天子,为二人求情。
    奈何这一回,万历却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这紫禁城又不是随便某人都能进的,最终,他们只能被挡在外面。
    其实,除了向天子求情之外,要想救这两人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去张居正那儿,请他出面救人。但这一回,众官员可再没有胆子去张府了,而且他们也不认为张居正还肯搭救这两个背叛自己,使自己蒙受巨大耻辱的学生。
    所以最终,在众官员无奈的等待中,吴赵二人还是被宫里的人从顺天府里提了出来,押送到了午门跟前,将要施以廷杖之刑。
    在后世的戏文或是影视剧里,总会听到皇帝蹦出这么句台词来:“来人哪,把某某给我拉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但事实上,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从古到今也没有出现过某位臣子被杀于午门之前。因为这地方可不同寻常,根本就不是杀人的地儿。
    午门,位于皇宫的正前方,乃是皇宫正门,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国门。这门象征意义极其重要,只有天子能随意进出,一般官员根本是无法靠近的。如此高贵的所在,又是皇帝家的正门门口,自然没可能在此杀人了。
    其实我们也大可类比地想一下,谁家愿意搁自家大门口杀人呢,那以后进出门不得提心吊胆的?就是杀鸡鸭什么的,都得往墙根底下凑不是。而古人,尤其是帝王一类人物,这方面的忌讳可比寻常人要讲究得多了,自然更不可能在自家门口杀人玩了。
    而事实上,在午门跟前明朝时也确实是行刑的场所,不过却不是杀头,而是廷杖。
    这廷杖乃是大明皇帝对手下犯了罪的大臣施展的特殊刑责,往简单了说,就是打屁股。不过和一般衙门里杖责人犯的手段不同的是,受廷杖之刑的官员得被脱去衣裳,露出背臀,这就有侮辱官员的意思在里头了。
    而使廷杖真正为大明官员谈虎色变的,还在于它是可以打死人的。十多斤的大杖狠狠抽打在不着寸缕的人身上,其杀伤力自然不小,不过这最多也就将人打伤罢了。但随着某些体察圣心的人琢磨之后,这便成了可轻可重,可夺人性命的酷刑。
    那些施刑的大汉将军,一个个都是苦练了一手行刑本事的,他们能够做到在石头上铺一张纸,几杖下去石头碎裂而纸张不破。也能做到在牛皮等物下放一豆腐,几杖下去牛皮碎裂而豆腐不损。其手下功夫之高妙足可见一斑。
    而他们这些行刑者都是听从掌刑的宦官号令行事的,一般来说,宦官会以极简单的用语来暗示那些人用刑轻重说打,那就是随便应付,看着挺惨却不伤筋骨;说着实打,就是不留情面,至少能把人打个半死,看着多少力,下去也是多少;而说用心打,就是要取人性命了。这时候,就算看着是轻描淡写的匆匆几杖,都能在瞬间毙人性命。
    朝中官员对此中掌故自然也是深知的,所以当事情已阻止不了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两人的生死。见人被押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掌刑的张鲸,看他到底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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