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总容易对某些事情产生想当然的惯性思维,比如穷**计富讲良心,比如一个善人就不会作恶,而恶人则似乎永远都不会做好事。还有,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是断然不会做出些有损自己颜面的卑劣举动来的。
    这一点,就是杨震也未能免俗。所以当徐瑛向藺文宾要证据看时,他也没有任何的准备,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徐瑛把那张字据扯碎,随后又被徐昌一口吞了下去,这下证据是彻底没有了。
    不过在愣怔之余,他也不得不佩服徐瑛的临机应变能力和豁得出去的胆色,看来徐家能在江南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光是他爹徐阶一人的功劳哪。
    在所有人都愣怔的当口,杨震突然双手一抬,啪啪地鼓了几下掌,随后站起身来,缓步来到徐瑛跟前,与之四目相对地说道:“徐家三爷果然是好本事,倒是叫本官大为佩服哪!”
    面对杨震似是夸赞,又似是讽刺的评价,徐瑛只是回以淡然一笑:“在下确实有些莽撞了,居然一怒之下将证据给毁了,倒要叫两位大人难做了。却不知这一下,杨大人觉着这案子还能继续审问下去么?”
    见他来了个针锋相对,杨震笑得更欢了,只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你觉着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么?这不还有两个人证么?”
    “那杨镇抚你大可以再问问他们,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徐瑛说着,目光一垂,便在邓波和邓涛二人的面上一扫。
    这两人只觉一股透体的寒意自心底猛然生了起来,浑身都是一震之后,赶紧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小人不告了……”就是邓波这个书呆子,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徐三爷的强大气势,当堂就改变了主意。
    堂上的藺文宾见状心里更是不忿,便忍不住插嘴道:“徐瑛,你别得意!别以为自己真能一手遮天,即便如此,本官对此案也要一查到底。还有,你当堂毁去物证一事,本官也会如实上报朝廷的!”
    对这个疯子县令,徐三爷可就没对杨震时那样的态度了,只是冷冷一哼:“我早说了,是我一时恼怒才撕的字据,而且那还是份假字据,根本做不得物证。你就是告到了北京城里去,结果也是一般。”
    “你……”蔺县令气得整张脸都有些发青了,指着徐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而见他如此模样,徐瑛却笑了起来:“而且,你蔺知县拿一份假的物证前来诬陷我们徐家,此事我徐家也大可以追究。这次这证据被毁,倒是便宜了你!你若不承认,大可以问问这县衙里的其他人,看他们对此是个什么看法。你们说,那字据是真是假哪?”最后一句,却是问的衙门官吏。
    只略一迟疑后,这些华亭县衙的官吏们就纷纷点头附和他道:“不错,那确是假字据,是蔺县令他一口咬定这是证据,我们才无可奈何的。”
    “你们……”蔺县令一听他们这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这儿除了杨震,就没一个是站在他这边的。
    见对方如此颠倒黑白,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杨震也不觉有些来气了。但很快地,他又把这愤怒压了回去,因为他知道,继续纠缠在这一件事情上,是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华亭县是徐家的主场,全都是他们的人,自己纵然不惧徐家的声势,却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把事情重新颠倒回来。
    见杨震的神色完全冷静了下来,徐瑛在得意事情已被自己彻底解决之余,也不觉高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能认清形势而不被情绪所控制,此人确实名不虚传。有了这个念头,他又再次看向杨震:“杨镇抚,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另一边的藺文宾也迅速把期盼的目光投到了杨震身上。他这个县令对局面已彻底失去了控制,只有杨震这个锦衣卫有能力和徐家人斗上一斗了。就之前杨震在他面前所表露出来的态度看,他应该会有所坚持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震这时候却笑了起来,那不是冷笑,而是轻松的笑容,仿佛他根本不在意对方在自己眼前耍手段一般。这让堂上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是真放弃了,还是另有打算,尤其是藺文宾更是心急,难道杨震真个知难而退了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杨震终于缓缓开口:“既然物证已被毁去,人证又不肯再告,我想这案子确实没有必要再继续审下去了。蔺知县,算了吧。”
    “杨……”藺文宾闻言大急,下意识地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杨震正跟自己打着眼色,这让他心里便是一动:“我该相信他么?”这个念头一转,就有了主意,眼前这个情况,他除了无条件地相信杨震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因为在这儿,在整个华亭县,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杨震了。
    所以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藺文宾只得把眼一闭道:“杨镇抚说的不错,这案子确实没有继续审下去的必要了。”
    见县令大人终于服软,堂上众人都露出了不同的神色。徐瑛是自得,虽然胜过这么个小县令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能叫这个麻烦的疯子闭嘴总是好事,也证明自己的气势确实十足;而徐昌和县衙里的人,则都明显有松了口气的意思,继续这么争论着,斗下去,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哪。
    只有邓波,却是一脸的懊丧,却又无可奈何。就目前看来,自己不但拿不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还彻底得罪了徐家,今后在华亭县怕是自无立锥之地了。但他也怪不得藺文宾,因为是他先说不告的,难道知县大人还能为了他这个逃兵继续和徐家死磕不成?这么一想,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堂上神色最平静的,是杨震。他也在转目间,把所有人的神态和心思都看在了眼中。
    在满意一笑后,徐瑛轻轻一掸自己的袍襟,就好像是要把某个厌人的虫子驱赶掉一般,随后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告辞了,希望蔺县令今后做事能更周详些,莫再如今日般随意冤枉我等无辜百姓了。不然就是我们能够理解,上司衙门怕也无法宽宥于你的。”在说出这句饱含威胁之意的话后,他便欲转身离去。
    但就在这时候,杨震却突然又开口了:“且慢!”
    “嗯?杨镇抚还有什么见教么?”徐瑛动作猛地一顿,目光一闪,有些好奇地看向了他。
    堂上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杨震,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话说。
    而杨震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目光,只是冲藺文宾道:“蔺知县,有一件事情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那就是邓波那地到底是谁的?现在徐三爷已告诉咱们,那契约是假的了,那我便很好奇了,真契约又在哪儿呢?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真契约,这地还是邓波的。”
    “啊?”藺文宾只一愣怔,就已迅速明白过来,当即看向了徐瑛:“不错,本县既然接下了案子,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说刚才那份字据是假的,那真的在哪儿?又有没有真的?若有,就拿出来,若没有,本县会在这儿正式重新给邓波拟一份新的地契,证明那片田地依然是属于他的。徐三爷,你怎么说?”
    这下,却轮到徐瑛他傻眼了。他压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来这么一手,那份契约早被他撕碎,并被徐昌吞进了肚子里,这时候又让他从哪儿找一份新的凭据来呢?
    杨震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犹豫的徐瑛:“看来蔺县令确实是有些急切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是邓波他记错了事,才会来县衙告状。既然如此,那就请蔺知县做出最后的审断吧。”
    藺文宾精神一振,不等徐家人再有任何反应,便已迅速拿过纸张和笔墨,就在大案上为邓波立了一份地契,并盖上了自己的县令印鉴。随后把这张地契交到了身边衙役的手里:“邓波,你且看看,若没问题,便在上面画押吧。”
    突然生出如此转折,邓波都有些懵了。恍惚地接过这份墨迹淋漓的地契,仔细看了,双手不觉颤抖起来,半晌才猛地跪倒在地,一边流泪,一边磕头:“青天大老爷哪!”
    待他签了自己姓名并按上手印后,这份地契就正式生效,而徐家几人却只能干看着生气,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他们那副有气却撒不出来的模样,杨震又笑了起来:“好了,既然事情已了,那徐三爷,你们这就可以离开了。”
    “好好好……”从未吃过这种闷亏的徐瑛面色铁青,但最终只道了三个好字,便把袍袖一甩,愤然而去。徐家另外三名管事则更是面色难看,不过却不敢再放肆了,灰溜溜地跟着离开。
    就此,这场官司终于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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