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只觉得头皮一麻,常年的惯性差点让他纳头就拜。还是想到了狐狸的那句孤高冷艳的训导,这才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卑职钱逸群,见过老父母。”
    “免礼。”陈县令声音冷淡,倒不觉得有什么讨厌。
    “虽然你们认识,我这个中人还是不免介绍一番。”周正卿玩笑道,“我等皆非俗流,何必如此拘谨?钱兄,这位陈县尊讳上象下明,想必你肯定知道。他表字丽南,虽是你上司,却不必怕他。你知他为何铁青着脸?”
    ——因为戴了绿帽子?
    钱逸群心中暗道,嘴上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他是戊辰科二甲四十九名进士,授的是户部主事,本在淮安征税,结果莫名被委派到了吴县当了个父母官,哈哈哈。”周正卿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浑然没发现钱逸群根本没有找到这句话里的笑点所在。
    再者说,就算知道,钱逸群也是断然不敢笑出来的。
    还没履职就敢嘲笑上司,不是活腻歪了么?
    “我是三十九名,”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也不是因为谪守吴县,是我本就这个冷面孔硬脾气。”
    原来户部主事到县令是降职……钱逸群这才明白之前的笑点所在,莫名其妙被降职,的确可以给旁人提供幸灾乐祸的资粮。
    周正卿又是一笑,指了指陈象明身边那微微颌首的文士,道:“这位是俊彦便是文家公子讳蕴和,表字伯温。”
    钱逸群浑身一紧,心中暗道:这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下面的手段只能走官面文章,不能走大户私情。若是文家有心追究我怎生是好?不过看这周正卿的模样,倒不像是口蜜腹剑之人,这位文公子大半是还不知道消息。
    “小可钱逸群,字……九逸,今日得见三君子,幸甚,幸甚。”钱逸群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字,免得丢人。
    三人只道钱逸群是个贱役之后,没想到竟然也有表字,不由诧异。周正卿倒是直率,道:“钱兄这字是令师所赐,还是族中长辈所赐?”
    文蕴和更是直接问道:“钱兄与武进钱家可是宗亲?”
    “我家祠堂在胥口镇,倒不曾听说过武进钱家。”钱逸群道,“这表字……的确是家师所赐。”
    周、文二人都得以满足,纷纷落座。陈象明年纪最长,又是主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道了声:“坐。”李师爷见三人完全没有介绍他的意思,连忙说外面还有俗务,告辞而出。
    下人上前为钱逸群换了茶点,奉上香茶,躬身退出花厅。
    周正卿先开口道:“昨日我家一位故交,也是我的良师益友,误闯钱兄府宅,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唔,是沧州戴世铭?”钱逸群脑中一转,“得罪不敢当,只想请教周兄,戴先生为何夤夜来访?”
    “是这,”周正卿理了思路,“戴老师为人疾恶如仇,见说是抓捕淫贼,便想拔剑相助。”
    ——拔剑的确很快,不过相助就无从谈起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
    “后来他乍见那淫贼,却和当年的一位仇家极为相似,故而一时怒火攻心便去抢人,实在是性格使然,还请钱兄切莫见怪。”
    “原来如此。”钱逸群相信戴世铭是偶然撞上的,至于后面“仇家”云云,无非是个借口,说不定这位年轻的周务德也被蒙在鼓里。
    钱逸群转念又想:《百媚图》遁世这么久,说不定早就不为人知,世家大族的嗅觉也不可能那么灵敏,说不定其中真有误会。不过就算是误会,那戴世铭也不是个可交之人。
    周正卿见说开了,心情大悦:“哈哈,戴老师久在江湖,博闻强识,日后你我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想必大有裨益。”
    “九逸,”陈象明年长钱逸群十岁,又是进士又是上司,自然可以直呼其字,“我是醉花庵门下弟子,你是谁人门下?同处吴县竟没能往来,实在遗憾。”
    钱逸群愣了一愣,心头豁然开朗,难怪周正卿会把他当做一个圈子里的人,弄了半天不是看得起自己是个年轻俊杰,而是因为他们都修行秘法!
    “老父母容秉……”
    “哎!你这儿就差了,何以俗气如斯?”周正卿打断钱逸群,不满道。
    钱逸群尴尬一笑道:“草菅之人不敢放肆……不敢隐瞒诸位,家师来无影去无踪,小弟受业三载也只见过家师身形不过三五次。至于江湖中事,家师更是绝口不提,实在羞愧。”
    三人对视一眼,微微颌首。江湖耆老之中性格奇特诡异之人多不胜数,相比把自己徒弟浸在粪坑里的那类,钱逸群口中的“师父”绝对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问。”文蕴和善解人意道。
    钱逸群嘴角一个抽搐,心中暗道:你脑子没问题吧?我的意思的是你们就算强问我也不知道啊!
    “不过天下秘法无非出自儒释道三家,钱兄从的哪一家?”周正卿问道,“可能演示一二?”
    钱逸群想想再拒绝也不礼貌,而且这些人显然比狐狸更了解所谓的秘法江湖。当下也不托辞,将佩剑取下,御剑在花厅中飞了一转。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无语。
    只听陈象明一声叹息,周正卿却抢先开口道:“钱兄果然是资质非常之人。”
    “这……怎敢当?”钱逸群口中谦逊,心中却道:这御剑诀很难练么?
    “丽南兄,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吧,”文蕴和却对陈象明笑道,“你不到而立之年能行御剑之术,没想到人家不过弱冠,也有这等修为。”
    “敢问一句……”钱逸群原本就没那么多礼数,大大方方插嘴问道,“这修行次第到底是怎么分的呢?”
    他这一问却将三人统统都问住了。
    修行次第的划分自古以来都是各行其道,从未有过统一标准。《钟吕传道记》中将修行人的证验秩序一一明示,却也不算是提出了一个标准。
    狐狸曾说过的“妖报依神道”五通学说,虽然可以层层递进,却因为各人资质,每进一层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又因为这个划分太宽,不能激励后学,渐渐被世人忽略。
    “若说修行次第,”陈象明面露难色,“人人不同,各种景象难以分明。”
    “我儒教多以《大学》次第为验,”文蕴和道,“由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德。”
    钱逸群想了想,暗道:自己又不懂释家和道门的次第,你这个类比却是没用。还好他知道个“五通”境界,当下问道:“若是与‘妖报依神道’对应,该如何分法?”
    陈象明在三人中修为最高,略一思索便道:“格物可以说初起道心,与常人无异。若是到了致知、诚意的阶段,可以与往圣先哲相感知,对于乡巫而言也算妖通吧。正心之后,能知世事皆常,可得报通。修身之后天人感应,可得依通。再往上就不是我等能妄言的了。”
    钱逸群默默记在心里,只听周正卿叹道:“我等资质在常人之中也算罕见,又得明师指点,至今不过在诚意、正心之间徘徊。反倒是九逸兄,年纪尚不及弱冠,是如何修行的?”
    “可曾治过哪些元典?”文蕴和也凑上来问道。
    陈象明虽然自矜自持没有动,显然也大为好奇。
    “经典倒是不曾治过……”钱逸群犹豫道,“师父只是让我从玄术入手,随便教教。”
    三人齐齐“哦”了一声,前倾的胸膛也渐渐靠后。钱逸群心中一奇:这就被鄙视了?还是我自己多心?怎么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
    周正卿大概也发现自己这帮人做得过了,圆场道:“玄术修行也是入道门径,不妨,不妨。”
    这解释可谓越抹越黑,终究是进士公修为高,直接端茶道:“日后九逸也该多走动走动,我道不孤,你我终究与那些凡俗之人有别。”花厅之外等着伺候的小厮亲随见了,高呼一声:“送客!”
    钱逸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之礼,连忙起身打躬道:“卑职告辞。”说着,又朝周、文二位拱了拱手。周正卿回了半礼,文蕴和只是颌首抿嘴,算是回礼。
    钱逸群走出花厅,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身份问题再次涌上心头,不由内心生出怨气。
    “钱世侄,颇得县尊青睐,可喜可贺啊。”李师爷悠悠从钱逸群身后走了出来,原来他就在厅外矮树从丛中,见钱逸群出来之后面有怨色,这才来为东主消灾的。
    “侄儿给世伯见礼。”钱逸群连忙上前打躬行礼。
    李弘方上前托住钱逸群,顺势挽住,微笑道:“私底下何必多礼?刚才见了你父亲,还说起你呢。”
    “感念世伯惦记小侄。”
    “我们就说,说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守礼,就是有一点不好。”李弘方假意皱眉。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才来苏州两年,说得好像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模样一般……
    “就是太守礼了!”李弘方见关子没卖成,只得笑道,“现在这世道,谁守那些虚套?你不见就连我们的县尊,两榜进士,全天下那么多士子之中能考到前头四十二名,了不得吧?”
    “那是那是……”
    “就你进去之前,木渎张家的少爷被他一句话就赶走了,连端茶送客之礼都省了。”李弘方假意叹道,“这天子门生、圣教苗裔都是如此,何况我等嗯?”
    有了个被直接赶走的富家子做对比,钱逸群心中好了许多。更让他放心的是由此看来陈象明与张家的关系并不密切,看来卫姑娘一案多半是下面人弄的手脚。这位进士前辈督下不力,审案不明,乌纱之上加顶帽子也算是罪责相应。
    不过想起自己父亲挨的那顿板子,钱逸群不由心火又起,更坚定了出世求仙的念头。不过这偌大的天下,上哪找神仙去呢?明朝崇祯年间有哪些高僧大德还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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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江县。
    一个绫罗绸衫的贵公子,忿忿将手中的成窑茶杯掷在地上。
    薄如蝉翼的茶杯顿时化作一地落梅残瓣。
    “杀了我的人就这么算了?”贵公子双眼眯缝,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动,厉声喝问道。
    一个青衣仆役站在堂屋一角,眼珠打了个转,语带哭腔道:“大爷,可他已经跟三爷走在一起了。”
    “狗屁的三爷!狗屁!他文蕴和是我衡山文家的人么!”这位大爷额角青筋暴起,将桌上残存的茶具一把扫落在地。
    “给我记着!钱!逸!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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