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渤海道(二)
    燕青州刺史、镇东将军慕容尘会东莱太守鞠殷、齐郡太守鲜于亮于广固拥下邳王慕容厉称伪帝,自领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升平三年十二月,王猛领军困广固。慕容尘笼城坚守。北府军立石炮三十门,机发,声震天地,石坠如星,所击无不摧陷,墙破如山崩。城中汹汹,诸将多出城降者。围十数日,城中军民散去大半。己亥,慕容尘计穷,闭门阖家自尽,慕容厉自知难活,杀妻妾子女自鸠。鞠殷、鲜于亮开门乞降。王猛传檄四方,青州诸郡皆定。
    -----引言摘述
    “咣铛”一声从室内中传出,守在门口的高献奴心里不由一声叹息,又一件上好的越窑青瓷变成了碎沫了。这应该是大王这个月内打碎的第十二件瓷器,高献奴心里默数一下。自从八月中旬后,大王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差。
    高献奴是百济人,但是自十岁那年被高句丽军俘获带回丸都后,就成了一名“光荣”的高句丽王室内侍。高献奴和高句丽王高钊差不多大,两人一起长大,所以高献奴算得上是高钊最信任的人,连他的名字也是高钊赐的。高钊当了二十多年的高句丽王,高献奴也当了二十多年高句丽的常侍。
    听到室内的高钊已经没有再大胜咆哮了,而是低声地诅咒着,高献奴知道自己的主子已经从暴跳如雷变成了绝望。这两个多月来的连续打击让这位高句丽王已经濒临崩溃,老天对他太残酷了。高献奴能感觉到自己主子的痛苦,所以内心里同样充满了悲哀。
    二十多年的生活已经让高献奴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已经彻彻底底把自己当成一个高句丽人。这位陪同高钊一起读书,学得一肚子文采的高句丽宦官正在“痛苦”地回忆着高句丽的“灾难”。
    灾难应该从前魏正始七年(公元246年)开始算起。前魏高阳乡侯毋丘俭带领魏军步骑万人,东出玄菟郡,讨伐高句丽。高句丽东川王高位宫亲自率领步骑两万余人迎敌至沸流水,战魏军于梁口(今通化市江口村)。两军对阵,以死相搏,魏军以方阵迎敌。东川王高位宫被打得大败,魏军斩首数千级。高位宫率少数残军狼狈逃回,据守坚固的丸都城。毋丘俭围城后遣奇兵从后山潜入,攻破了丸都山城。毋丘俭采取了烧光杀光的策略,将丸都城屠得一干净。
    不久,毋丘俭又领兵伐高句丽,东川王高位宫再次仓惶出逃,北奔买沟(今朝鲜咸北会宁)。毋丘俭派玄菟太守王颀紧追不舍,直过沃沮千余里,至肃慎氏南界,刻石纪功而还〔注:1904年毋丘俭刻石记功碑在吉林辑安被发现,现存于辽宁省博物馆〕。两次大败,让东川王高位宫在逃亡中抑郁而亡。
    前魏烧光了丸都,以为高句丽就此灭亡了,于是班师西归。高句丽在艰难中缓慢地恢复着,不但重修了丸都城,而且开始频频袭击辽东、玄菟郡,最后吞并了乐浪郡,一直推进到北汉山(今汉城以北),国势又开始强盛起来。
    但是好景不长,随着邻近的慕容鲜卑崛起,高句丽又开始新的灾难。
    元康三年(公元293年)八月,鲜卑都督慕容廆率军攻打高句丽,点燃了燕国和高句丽国之间的战火。高句丽烽上王高相夫步曾祖父的后尘,狼狈奔逃。慕容军穷追不舍,最后高相夫被手下五百精骑死战才给救了出来。过了三年,也就是元康六年(公元296年),慕容廆又打了过来。那一次,慕容廆把烽上王的老爹西川王的陵墓给挖了,这后来似乎成了慕容军到高句丽一游的习惯了。
    此后数十年,燕国、高句丽两国互攻不已。
    咸和九年(公元334年),继位不过三年的主上(高钊)为了防备日益强盛的燕国,在故都国内城的旧址上(今吉林集安古城)筑平壤城(不是大同江那个平壤)、东黄城,与以北的丸都山城(今吉林集安市北山城子)相互呼应。
    咸康五年(公元339年),燕主慕容皝率兵击高句丽,打到新城后,主上(高钊)无奈乞盟。也许是看到高句丽还算服贴,燕主慕容皝终于撤军了。
    咸康八年(342年)十一月,准备问鼎中原的慕容皝为了解决后患,大举讨伐高句丽。他分兵两路进攻高句丽,自率主力精锐四万从南道进攻,以庶兄慕容翰及子慕容垂为前锋,另命长史王寓等率兵一万五千从北道进攻。主上闻知,判断燕军主力必从北道而来,立即派王弟高武率精兵五万防守北道,自率弱旅防南道。
    慕容翰与主上战于南道木底,骁勇无比的慕容翰大败高句丽军,并乘胜迫入丸都,高钊只身逃走。慕容皝兽性大发,挖掘先王(美川王高利)陵墓,载遗骸并太后、王后、王子公主数十人,收府库累世珍宝,并掠男女五万余口,焚宫室,毁丸都而西去。
    又一次遭受近乎灭国打击的高句丽,已经没有实力再与燕国搞对抗了。遭此奇耻大辱的主上忍辱负重,收集了各种珍宝和虎皮、人参、鹿茸等土特产,于第二年派王弟高立夫到燕国称臣纳贡。可恨那慕容皝只把先主的遗骸还了回来,依旧扣留太后不还,做为人质。
    想到这里,高献奴不由泪流满面,心就像刀绞一般。如此大辱,自己一个旁人都受不了,做为当事人的主上该如何承担?
    幸好主上没有因此气馁放弃,反而更加坚强。他移都东黄城,努力地恢复着高句丽。
    咸康九年(公元345年)十月,燕主慕容皝又派了他的儿子,人称风华绝代的慕容恪进攻高句丽,轻松攻取南苏城(今五龙山城南),置戌而还。
    此后数年间,也许是燕主慕容俊看到高句丽还算俯首听命,又接到送来的大量贡品,加上主上再三的恳求和对燕国宠臣贿赂,终于将太后送回了高句丽,并封主上为“燕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乐浪公、高句丽王”。
    但是这个封号却成了北府讨伐高句丽的借口。
    谁知道强盛一时的燕国居然在博弈中原的战争中输得那么快,那么彻底。还没等高句丽反应过来,那个姿貌魁伟,志怀天下的燕主慕容俊死了,连那个容貌魁杰、文武兼优的慕容恪也死了。
    数年前燕国虽然在冀州大败,但是没有人以为燕国就此衰败,那几年中燕国对夫余、高句丽等国的袭扰攻势反而更猛了。
    很快,北府军来了,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着这个地方以前的霸主-燕国慕容。对于北府的印象,高献奴和其它高句丽人一样,除了能带来数不尽的珍奇异宝的北府商人外,最能让他们记住北府的就是那个凶名远扬的北海将军-卢震。
    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领着数万敕勒铁骑屡屡南下。他们的铁蹄和马刀像台风一样席卷着鲜卑山以东、完水以南地区。先是寇漫汗、乌洛候,接着是挹娄和夫余,他们在滚滚奔流的北海骑军面前不堪一击,近百万东胡纷纷臣服于他的威严之下。随着南逃难民的哭诉,那个动辄斩杀全族青壮的北海将军如同魔王一样传遍了高句丽。
    现在那个北海将军来了,他站在武次城,指着高句丽对那些应令而来的诸部骑丁大声说道:“凡马訾水(鸭绿江)以东,少咸山(长白山)以南,尽由尔等取之。”
    近十万骑丁闻言皆尽欢呼,据说那震天的声音让马訾水都停流了。这些精擅骑射狩猎的骑兵像狼群一样呼啸着冲进高句丽。他们在北府军官的带领和调教下,以千余人为一军,结队而行,云结而来,风散而去,不攻城池,只掠地方。无论是女子还是财宝,无论是牛羊还是马匹,都是他们疯狂掠夺的对象。
    高句丽面对虎视眈眈的卢震,拿出了以前的老办法,集结兵马,各守险要城池,准备让北府军像以前的“入侵者”一样,捞点东西后自动还师。
    但是面对卢震这种狼群打法,高钊蒙了。高句丽的城池有数十座,但是真正可以凭借险要地势让北府望而退怯的却只有十几座。但是这十几座城池又能藏下多少高句丽百姓呢?看着东胡骑兵像蝗虫一样在高句丽的土地上肆虐,各城的守军心头滴血却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城外有多少东胡骑兵?
    听到室内没有什么声音了,高献奴知道自己的主上已经疲惫不堪了,应该坐在那里休息。当即搽了搽眼泪,默默地念道:“愿上天保佑高句丽。”
    这时,高献奴看到前面走来一人,睁眼一看,正是主上的弟弟高立夫。他被高钊派去向卢震乞降,现在是回来复命。不过看他一脸的铁青色,高献奴知道乞和的事情肯定没有办好。
    “老奴见过王弟。”高献奴施礼道。
    “哦,是大侍,我要觐见大王。”高立夫连忙还了一礼,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对于这个极受高钊信任的内侍,王族子弟都不敢怠慢。
    “请容老奴禀告一声。”高献奴知道高立夫身负重任,有紧急事务要向高钊禀告。高献奴知道轻重,连忙扣门禀告。
    得到高钊有气无力的答复,高献奴轻轻推开门,带着高立夫走了进去。
    “王弟来了。”高钊坐在那里,满脸的苍白掩饰不住深深的疲惫。他无力地挥挥手,示意高立夫坐下。高献奴在一旁轻轻地倒茶,然后站在一边侍侯。只要是高钊与人密谈,只会留高献奴一人在一旁侍侯。
    “如何?”高钊看到弟弟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秉大王,我携慕容桓首级去武次城求见北海将军。这位卢将军倒是很快就接见了我。我卑词谦礼,转达大王的意思,我高句丽愿永为北府藩属,年年进贡,永世臣服。”高立夫缓缓禀告道。
    “那卢震却是冷冷一笑,说燕国伪主表大王为燕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乐浪公、高句丽王已经行文天下,众人皆知。接着他还说大王为了庆祝就任燕国重职,特意传令高句丽全国欢庆三日。”高立夫冷着脸说道,语气中满是对卢震的愤慨。“卢震最后说,如此看来你家大王是欣然受燕国伪职,铁了心要为慕容家殉葬。”
    “放他娘的狗屁!”高钊满脸通红地怒吼起来,他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在那里高声大喊着:“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家掘了我高句丽的祖陵,俘母辱妻。我高句丽与燕国可以说是仇比天高,恨比海深,这个北海将军居然说我是燕国的死忠!何等强词夺理!何等荒谬!”
    说到这里,高钊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不由站在那里开始大笑起来,而且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歇斯底里的狂笑声中,高钊慢慢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会,高钊才慢慢平复下来,拭干眼泪慢慢地问道:“最后如何?”
    “回大王,”高立夫刚才也是泪流满面,现在也已经恢复平静了。“卢震将我赶了出来,我知道此事重大,不敢轻离,于是便在武次城四处经营,希望能找到机会使得事情转机。”
    “我在武次城等了十几日,发现北府商人已经在那里设下商舍,开始接纳东胡骑兵们的战利品。”说到这里,高立夫不由咬牙切齿。“这些北府商人明码标价,十岁至十四岁高句丽女童或值牛一头,或值羊十只,或值北府造箭矢十支;十四岁至二十四岁高句丽女子或值牛五头,或值马一匹,或值北府造利刃一把,或值北府造良弓一张,其余各种不一。”
    “最为恶毒的是高句丽青壮男子只与女童等价,其余老弱男女皆不值一文。”高立夫说到这里,几乎要咬碎了牙齿。
    高钊却是一阵头昏目眩,北府军如此处置,最后的结果就是东胡骑兵拼命地抢掠高句丽十岁到二十四岁女子,青壮男子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他们的价值只与女童相等,而且押运他们比女童的成本和风险要高多了,不过如果他们胆敢反抗的话,东胡骑兵是不介意顺手将这些“财富”变成一堆泥土。至于老弱病残的高句丽人,东胡骑兵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抢光他们的财物和牛羊,再放上一把火之后通常会“慷慨”地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是在没有粮食、没有住处的情况下,这些人又能存活多久?
    旁边高献奴的心在一阵阵的抽搐。原本以为慕容家够凶残的,现在和北海军比起来,慕容家都是一群大善人。高献奴也知道,自从燕国强大之后,高句丽不敢西进,只好向南、向北发展扩张,从百济、新罗、夫余、挹娄身上把损失给燕国的东西抢回来。尤其是北边的夫余、挹娄,更是这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运动中的虾米。在数十年的战争中,夫余、挹娄诸部都和高句丽国有点旧仇新恨,现在有机会报仇雪恨,这些人能不勤奋卖力吗?
    看到高钊向自己示意,高立夫继续说道:“一日我遇见一个叫贺古也的北海敕勒将领,他知道我是来乞降的高句丽人,便故意对我说道,‘前次北海军平定契丹,俘获牛羊马匹数百万,算下来,足够把整个高句丽买光。’”
    “我四处钻营,却见东胡骑兵西来者日益见多,俘掠的高句丽女子已有万数。而那些黑了良心的北府商人却说北府百姓多数富足,现在已经不介意花点小钱买一、两个高句丽侍妾女奴。所以高句丽女子在北府的‘销路’极好,为了鼓励东胡骑兵多掠人口,北府商人打算提高价格,东胡骑兵更加心动鼓噪。”
    “又等了十几日,我见卢震毫无再见我之意,只好讨了一支令旗回来复命。过了马訾水,只见原野处处是烟火废墟,道路两旁满是倒毙尸首。昔日繁荣富庶的地方已经百里不见人烟,难闻人声。成百上千的百姓举家结队,自称被掠遗民,西归乞活。而东胡骑兵贪婪不足,纷纷向浿水(今大同江)深入,据说已有部分东胡前锋翻过北汉山(今汉城北),直入百济新罗了。”
    说到这里,高立夫伏地大哭道:“大王,北府势大,且用兵狠毒,还请大王以百万高句丽百姓为重,降了北府吧。”看来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心惊胆战,失去斗志了。
    “事至如此,我就是降也于事无济。北府这次来是想灭我高句丽。”高钊默然许久,最后流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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