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兄,宁兄等等我……哎哟!”
    在后面苦苦追赶的王复一交跌倒,摔个嘴啃泥。宁采臣这才停下步伐,返回身去扶他。
    王复疼得呲牙咧嘴,不禁埋怨道:“宁兄,你怎走得如此急速?好像后面有鬼追你一样。”
    听到“鬼”字,宁采臣毛骨悚然,急急回首张望,才发现他们已经出到山外,上了官道。他抹了把汗,问:“王兄,你那斋中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已经婚娶了的。”
    王复呵呵一笑:“她呀,名叫婉如,并非我妻子。”
    “那你们?”
    王复兴奋得满脸红光,连疼痛都忘了,得意地道:“说起来这是我的造化:三天前我来书斋。结果在山脚撞上婉如。她本是浙州的大家闺秀,因家中有藏书而遭难,全家蒙劫。她好不容易才逃跑出来,流落至此。我见其无家可归,楚楚可怜,便收留了她!”
    听到这些,宁采臣心里亮堂堂的,明白了七八分,语带嘲讽地问:“就只收留她那么简单?”
    王复有点不好意思了,脸皮微红地说:“我们一见倾心,把持不住便做了些颠倒衣裳之事……”
    宁采臣恻然一叹,看着王复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死人:“那你,你有没有觉得婉如有什么不对之处?”
    “不对之处?”
    王复哈哈一笑:“宁兄多心了。她贤良淑德,温柔得不得了。而且做的饭菜十分可口,对了,回山后,你到我那里用晚膳,正好尝尝婉如的手艺。”
    宁采臣连忙摆手推辞:“不方便,不方便打扰……”
    “如何不方便?适才婉如就对我说了:山野荒芜,我与宁兄离群索居,自当多多往来,互相照应。她还说刚才匆匆一见,来不及给你施礼,要你晚上到我书斋来,她好当面赔罪。”
    赔罪?赔命还差不多……
    宁采臣浑身冷汗直冒,却并没有把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无凭无据的,王复岂会信他?
    他们继续赶路,宁采臣愁肠百结,回想起第一眼看到婉如时的感觉,他就隐隐猜到对方不是善类——这个世界上是有妖精鬼怪的,它们往往要吸食生人血肉,以壮阳气,增加修行。那么,他和王复,明显已成为对方的眼中肉食。
    “这可怎么办?自己一无武力,二无法力,根本不是对手……难道要舍弃祖屋,逃亡至别处以避祸害?”
    一路胡思乱想的来到了归藏镇,被喧哗声所惊醒,宁采臣茫然抬头,心神起伏不定。
    王复道:“宁兄,我要回家一趟,取些物资;等会你置办完毕,可直接到我家里找我,我们一起回去。”
    宁采臣含糊应是。两人正要分开,忽然一阵铃铛作响,有人吟道:“天下碌碌皆梦境,人间富贵总归空;欲问我道水穷处,崂山洞天白云中。”很快走来一个身穿八卦道衣的中年道士。其身材颇高,留一撇山羊胡子,样子有些猥琐。他背负桃木剑,右手摇着个古铜铃铛,左手却提着根竹竿招牌,招牌布上写道:崂山道士!
    道士经过王复身边,忽然鼻子一耸,像狗般嗅吸了几下,停住,问:“这位公子近来可遭遇到什么怪事?”
    王复被问得莫名其妙,劈头反问:“什么怪事?”
    道士笑道:“我见你身上邪气缭绕,有异味,所以想问你是否撞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呸呸!胡说八道。”王复暴怒起来,反唇相稽:“我撞到最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你这个臭道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休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小心我去官府告发你,用黑狗血泼你全身。”
    大明朝对于道士和尚,管制甚严,人要想到道观庙宇出家,都要拿着道观庙宇的招收证明去到官府登记清楚,经批准才能出家。没有证明的,属于野和尚野道士,被官府抓到,要被泼黑狗血,打一百棍子。另外如有妖言惑众的,同样要受泼血棍打之刑。
    时下环境,读书人的日子却比野和尚野道士更难熬,身份更敏感,见不得光,但习惯之下,王复口无遮拦,顺口就抬出了官府来恫吓威压道士。
    道士一叹:“凡人果然都是不知好歹,死到临头而不自知!”不多言语,摇着铃铛离去。
    宁采臣见道士出言不凡,知有来历,急问:“王兄,你为何不让道士帮你看看?”
    王复晒然道:“此等妖言惑众之徒,有甚本领?不外是故作险恶吓人,然后好趁机诈钱罢了。不多废话,小弟先行一步。”
    宁采臣一跺脚,稍作思考,连忙朝着道士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然而路人纷乱,哪里还有道士踪影。他垂头丧气地在街上逛荡,粮食也无心买了,只想一走了之,却又不忍眼睁睁让王复送命。
    “好你个臭道士,吃了我十个馒头却无钱给,难道想吃霸王餐?”
    一声怒喝从前面传来,却见一间馒头店前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
    宁采臣心一动,挤进圈子看,就见到那崂山道士愁眉苦脸地立在一边,他对面站着身形彪悍的馒头店老板,拳头紧握,看样子只要道士不给个交待,就要上来殴打一顿出气。
    道士叹声道:“我为出家道人,岂有钱财在身,这一顿,就当我化缘的吧。”
    老板呸了一声:“你又不是和尚,化什么缘?少废话,不给钱,你就别想走!”
    道士急得抓腮摸鼻,小眼睛溜溜转,忽然朝着围观的众人拱手,说:“各位,本道今日出门不方面,没有带钱,倘若有谁肯出资相助,贫道必有酬谢。”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说:“你一文不值,能拿出什么酬谢。”
    道士自笑不答。
    老板见无人愿意出面付账,不耐烦了,砂锅大的拳头兜面就打向道士。没见道士晃动,那拳头却生生打歪,从其耳侧穿过,毛都没碰到根。老板不疑有他,只当没瞄准,呸了声,收回拳头放在嘴边吹口气,准备再打。
    “老板,他的馒头钱我付了。”
    宁采臣走出来,数好铜钱交予给馒头店老板。他的举动使看客们哗然,看宁采臣的时候,就像看着一个傻子:
    “此人是否傻了,居然帮一个穷酸道士付账?”
    “长得一表人才,却是个败家子,糊涂呀!”
    没有热闹看了,看客们轰然散去。
    “公子如何称呼?”道士似乎早料到宁采臣会出面解围一样,满脸笑容。
    “小子宁采臣,有事恳请道长帮忙。”
    “哦!这倒奇了,我一介穷酸道士,何德何能使得公子出言相求?”
    “道长过谦了,你必定是个世外高人。”
    崂山道士双目一睁,精光大盛。这一记瞪视,宁采臣顿时觉得有一股大力压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幸好对方收敛得快,眼皮耷拉,又变成尖面猴腮的猥琐样子。他嘿嘿一笑:“你倒有些眼光……说也奇怪,贫道没有显露法力神通,你如何肯定我能帮你?”
    刚才不就“显”了吗……
    宁采臣心里嘀咕,果然碰到高人了。对方一瞪眼就能发出一股宛如实质的巨力,真要动手,只怕一巴掌下来他就死于非命,于是讪讪道:“俗话称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一向有道理。”
    崂山道士哈哈一笑:“有趣,真有趣!想不到这趟闲游还能碰上个趣人……嗯,既然我们有缘,那这个铃铛就送与你吧。回家后,你把铃铛挂在房门楣下,贫道担保你万无一失。”
    接过那个古铜铃铛,宁采臣还想多问点情况,但一抬头,哪里还有道士影子。身边路人往来,庸庸碌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而那个崂山道士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只有手里沉甸甸的铃铛在提示着他:这一切,并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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