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矿场上无孔不入的噪音、强烈光线、各种有毒气体的味道,还有难吃到能把胃都吐出来的饭菜对哨兵的高敏五感来说,都是绝对非人的折磨。
    黑雾被驱散,混乱缠绕在一起的线条被梳理整齐,大量垃圾信息被清除出去。
    向导松开手的时候,狗子的眼睛都变得亮了几分,明显舒服不少。
    听觉下调至1级,嗅觉感度减半,味觉关闭,视觉光敏度降低3个点。男人仍然是懒洋洋的语气,对哨兵下达命令,五感被向导调整,一切都维持在哨兵易于接受的程度。
    狗子微微上前一步,她俯下身,脏兮兮的脸轻轻贴了下男人面颊,转身离去。
    海蛇从鬣狗身上游走,穿过满地狼藉,回到男人身边,钻入他袖口。
    还要更强的动力源啊他喃喃道。
    第7章
    陆烬朝走进医院大门。
    休息了五天,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他换上白大褂,和护士同事们打过招呼,回答他们出于关心的问询,用笑容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然后带着五个硕士在读的实习生,以查房作为一整天工作的开始。
    这些学生年纪和他相仿,有的甚至还比他还年长一岁,好在陆烬朝的资历和技术足够让学生们打心底里尊重。
    慢性肝衰竭的男孩适应了新换的药,已经不再呕吐;刚刚换上人工心脏的老人处在术后第三天的观察期;食道癌的患者准备进行切除手术;昨天住院的血胸患者正在输血补液;四个肺部肿瘤患者的切片结果下来了,三个良性,一个恶性。
    胸外科大概是这所医院除了哨兵科室外,最繁忙的科室之一,陆烬朝最忙的时候曾经一天完成八台手术,在手术台上站的时间太长,深夜回家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
    八点开始,完成早上的查房已经是十点半,陆烬朝回到办公室,刚休假回来,医院没给他安排手术,下午他要去坐诊,晚上同事临时和他换了班,要在急诊值班。
    他整理好查房记录,回答完学生们的问题,中途17号床恶性肺肿瘤患者的家属过来,他关上门,言辞温和地说明情况,在对方崩溃的神情中,提出最佳的解决方案。
    送走家属,陆烬朝终于清闲下来,已经是十一点半,现在去吃饭还能稍微午休一会儿。陆烬朝关上办公室的门,打开窗户,白隼从外面飞进来,站在窗台上。
    陆烬朝摸摸它后背,低声道:我下午和晚上都有工作,可能要到明早才能回去,辛苦你待在外面了。
    白隼扇动翅膀当做回应,亲昵地用脑袋蹭了下陆烬朝手指。
    去吧。
    目送云津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中,陆烬朝关上窗,走出办公室,来到电梯间,他就要下楼,突然想起什么,又按亮了上行键。
    电梯门在他面前开启,陆烬朝走了进去,按下哨兵科室所在的楼层。
    电梯平稳向上,陆烬朝紧张地检查屏障,确保厚实的壁牢牢保护着精神图景,不会渗漏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力。
    三天里陆烬朝已经能很好控制住自己了,林啸鸣说,如果有信心他可以去哨兵的科室试试,也见识一下更多的哨兵和其他向导。
    电梯停在15层,陆烬朝深吸口气,迈步走出电梯,刚一来到走廊上,他就看到了一只从脚边跑过的柴犬。
    这只精神体欢快地在走廊上狂奔,追逐着前方逃窜的虎斑猫,陆烬朝下意识想躲,旋即想到自己是个普通人,不应该看到这些。
    猫和狗接连从他腿上穿行而过,陆烬朝目视前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走向诊断室。
    一只猴子从天花板上倒悬垂下,双手捞着他头发,小熊猫趴在窗台上,懒洋洋晒着太阳。
    为了保护哨兵们敏感的五感,诊断室是特地开辟出的一大间静音室,可以同时满足二十个哨兵的需求。
    轻手轻脚地推开诊断室大门,更多的精神体出现在眼前,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陆烬朝也忍不住脚步一顿。
    黑豹和狮子相互低吼,蜥蜴在墙上爬行,鸽子咕咕叫着,袋鼠和羚羊对峙简直就像误入了动物世界!
    哨兵科室中的医护绝大多数都是护卫和伴侣,少数向导负责安抚哨兵情绪,防止他们在治疗过程中因为疼痛暴走。
    向导无论在哪里都是稀缺人员,地位很高,他们不光有医院的工资,还有领着塔每月下发的津贴。
    没人没注意到陆烬朝身上的异样,哨兵们完全将他当成了一个普通医生,陆烬朝努力忽视掉眼前的精神体们,紧张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没被发现。
    正在为一个受伤哨兵梳理精神领域的向导许云菲注意到陆烬朝,对他笑着点了下头,大家都是各自领域的翘楚,就算不在同一科室也彼此相熟。
    就像哨兵大多数为男性一样,女性向导在整个向导群体里占了四分之三,南天星医院里一共有十五名向导,其中十二位为女性。
    一只安哥拉兔趴在许云菲腿上,像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是的,向导的精神体大都为温顺无害的小动物,一如向导在人们心中的固有印象,温和而柔软。
    陆烬朝只瞟了一眼,就控制住视线,谨记普通人是看不见精神体的。
    他可不想让眼神将自己出卖。
    许云菲也没发现自己的身份,看来他的隐藏做的已经相当不错。
    陆烬朝暗中松了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开,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是来找我的吗?殷齐含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陆烬朝回头,撞上了对方带着惊喜的视线。
    陆烬朝的科室在楼下,和哨兵科室也没有关联,主动到这边,只有来找他这一种可能。
    糟糕。陆烬朝暗道不好,他忘了今天殷齐坐诊。
    陆烬朝无法解释自己过来的理由,只能顺着殷齐的话头笑了下,道:嗯,过来谢谢你前两天送的那些东西。
    许云菲看似专注为哨兵治疗,腿上的安哥拉兔却朝两人看来,将她的八卦心思出卖。
    殷齐对陆烬朝的意思医院里不少人都知道,双方一个是院长儿子,觉醒了视觉和嗅觉的护卫,一个是21岁就博士毕业,短短三年成为主治医师的天才,自然少不了旁人关注。
    客气了,也是觉得你估计没多余精力出门才送过去的。殷齐的手没放下,反而顺势搂住了陆烬朝肩膀,走吧,一起去吃饭?
    陆烬朝感觉到数到视线从不同方向投来,如同实质地刺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嫉妒和不满的情绪。
    医院里追求殷齐的伴侣很多,奈何殷齐整天围在陆烬朝身边转,毫不理会那些伴侣们的撩拨,其他人酸的牙疼,却也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
    就算陆烬朝再怎么厉害,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而已,哪有伴侣更加适合身为护卫的殷齐?
    陆烬朝隐约知道他们的想法,却也懒得理会,光是应付殷齐日常的靠近就已经很费心神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分散精力。
    不动声色地将殷齐的胳膊从肩头轻轻推下去,在手从腰间划过的瞬间,陆烬朝向前走出一步,完美却又不显尴尬地躲了过去。
    好啊。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陆烬朝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要任性,任性可能带来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也没有人会为他承担,他不想为年迈的父母惹麻烦。
    现在他成了孤身一人,却仍无法由着性子和喜好肆意而为他还要在医院里混下去。
    两人结伴下楼去了食堂,面对面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医院里的事。
    殷齐盯着正低头吃着的陆烬朝,比起上次见面,陆烬朝的精神好了不少,水肿和黑眼圈都消失不见,眼睫低垂的模样简直就差把乖写在脸上了,菜有些辣,陆烬朝吃得嘴唇通红,忍不住抽着鼻子。
    陆烬朝不是殷齐见过最好看的人,却是最耐看的,五官上的细小缺陷在他独特的气质下,也都成了优点。
    殷齐忍不住伸出手,就要去碰陆烬朝被辣到发红的脸。
    向导的感知力让陆烬朝在对方刚一动弹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反应可谓急速,稍微偏了下头,就这样躲开了。
    对上陆烬朝略带疑惑的目光,殷齐笑了笑,自得地收回手,根本不觉得尴尬:脸上粘了东西。
    陆烬朝拿过纸巾在脸上擦了下,确实有辣油在唇角处。
    辣味后劲有点大,陆烬朝嘴里开始发疼,赶紧喝了两口水,脖颈扬起的线条连接到锁骨,没入老实扣好的衬衣领口。
    殷齐目光在他滑动的喉结上略一停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陆烬朝当然注意到了,气氛在殷齐看来是若有若无的暧昧,但对陆烬朝来说,却是某种让他坐立难安的尴尬。
    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一下,将他从尴尬中解救出来,陆烬朝放下水瓶,点开屏幕,是林啸鸣发了消息,问他情况如何。
    【去了哨兵科室一趟,没被发现。】
    消息很快被回复,只有短短一个字:【好】
    连标点都省了,很符合林啸鸣的性格。
    陆烬朝按下锁屏键,下午两点他就要开始坐诊,现在回去还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他站起身,殷齐也一同起身,道:下午有手术吗?
    要坐诊,今晚急诊值班。
    殷齐皱起眉头:刚一回来就这么忙?
    毕竟休了这么长时间假,忙点也正常。陆烬朝笑了下,走吧。
    和对方在电梯里告别,陆烬朝快步穿过走廊,进入办公室,终于松了口气。
    兴许是成为了向导,他对很多东西变得更加敏感,殷齐表现出的那些小心思近乎调情,已经让他有点不适。
    也不是没有拒绝过,但每一次对方都请求陆烬朝再给他一点时间。陆烬朝不好把话说得太重,或是直接甩脸子,殷齐是院长儿子,他想要在医院继续混下去,就不能得罪殷齐。
    但陆烬朝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慌,也许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家里有个能给自己许多帮助和建议的年轻哨兵,还有一直在外面等待陪伴着他的精神体。
    陆烬朝打开窗户,白隼轻盈落直窗台,持续了半月的阴雨天气终于离开,天空重新恢复了晴朗,风很和煦。
    来休息一会儿吧。
    坐诊绝对是陆烬朝最讨厌的工作,整整四个小时里,他面对一个接一个的病人,忙得连水杯空了都来不及去接。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天色已然黯淡,陆烬朝撑着桌面站起身,在喝水和去厕所之间选择了后者。
    每一个医生都有着坚强的膀胱。
    吃过饭还要去急诊值班,陆烬朝锁上诊室的门,给林啸鸣发消息:【今晚值班,要明早才能回去,冰箱里有菜,你自己稍微弄点吧,或者叫个外卖。】
    林啸鸣的回复仍旧言简意赅:【好】
    陆烬朝不太担心林啸鸣,少年表现出的可靠完全超越他的年纪,他刚刚迈开步子,通讯器又亮了起来。
    林啸鸣:【白天上一整天,晚上还要值班,不累吗?】
    累吗?肯定是累的,但其实早就习惯了。
    【还好,今天是同事有事和我换班了,按理说不会上一整天的,明天一整天我都可以休息。】
    林啸鸣:【那明早见】
    通讯器的屏幕暗下去,林啸鸣仰在躺椅上,双手放松搭在扶手上,家里一盏灯都没开,处在全然黑暗之中。
    但只靠着从窗帘里透出的微弱路灯光,哨兵就足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雪豹趴在林啸鸣脚边,已经睡着了。哨兵轮廓分明的脸庞沉于黑暗,眉峰习惯性地聚拢,唇角绷出自然向下的线条,他微阖着眼,手指轻点,周身尽是绝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威严。
    一个街区外车辆驶过的声音在他耳中无比清晰,不远处的小巷里有拾荒者正在经过,西南方向一千四百米处有夫妻正在吵架,隔壁邻居家的空气清新剂今天换了新的味道。
    无数信息被林啸鸣捕获,无用地丢掉,有用的加以分析后放进阁楼,精神图景经过这几天的重建,已经不再是一片被摧毁过后的荒芜,城市的轮廓正在显现。
    突然间,林啸鸣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站起身。
    将放置在两个卧室里的阻隔石全都收回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林啸鸣将它们和书房桌子底剩下的那些全都装进黑色袋子,满满当当。
    陆烬朝已经能控制住精神力的发散,这些东西再留着只会引起麻烦。
    摸着黑稍微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林啸鸣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屏幕的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庞,电视剧里正在上演雨中挽回的无聊戏码,林啸鸣挥了下手,传感器接收到信号,电视换台,换成了当地的新闻频道。
    一男一女的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男人已经到了身材走样的年纪,西装稍微被肚子顶的鼓起,原本秃了的头顶经过植发,茂盛得连发缝都看不到。他双手放松地搭在沙发扶手上,脸上挂着和善的虚假笑容,随着主持人的话点头。
    看到那张脸的时刻,林啸鸣面色沉了下来。
    下方的滚动字幕显示他是南天星如今的执行官,随着主持人的发问结束,他开始回答刚才提出的问题,面对镜头,风趣谈吐搭配自信的表情和手势,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政客。
    纵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林啸鸣也从未忘记这张脸。
    双腿被生生打断,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时,他在一片血色中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和蔼笑容。
    一旁的近卫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对执行官汇报结果尊贵的伯恩斯家族不可能会要一个双腿残废的废物,执行官可以让自己的侄子顶替那个名额。
    要不是打扫房间的女仆看他可怜,偷偷给他送饭疗伤,林啸鸣可能会在轮椅上度过下半辈子。
    林啸鸣已经记不清当初到底有多痛,有多恨,却记住了那个刺眼的笑容。
    如果可以,真想把他的眼珠抠出来,打断鼻梁,再把牙齿一颗颗敲碎,让他吞下去啊。
    精神领域久违地出现了波动,林啸鸣关上电视,黑暗中他深吸口气,闭上双眼,情绪很快恢复了平静。
    雪豹仍然在脚边安静睡着,不知道主人经历了怎样的情绪波动。
    精神图景中,第一座阁楼已然拔地而起,由金属零件拼接组成的建筑直冲天际,高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所有回忆都被保存在其中,而前世的记忆被隐藏在最顶层。
    建造还在继续,每一寸空间都被完美利用,重建最宏伟,最精密的机械之城。
    林啸鸣脸上还带着些许少年时期的婴儿肥,成功抹消了他眉间冷峻的肃杀,没人知晓这样一幅少年人的躯壳下,是属于格勒尼苏死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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