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十多天里,少年的样貌每一天都会发生巨大变化,不吃不喝,却从浑身毛孔中代谢出许多东西,陆烬朝给他验过血,每一次的血检结果都不尽相同。
    在首都星就读大学时,陆烬朝听说过这种只会出现在哨兵中的现象,燃血是部分极强哨兵觉醒时要经受的考验,很少会发生,有记载的例子中表现出的症状都不算太强烈,顶多是持续的高热和一些容貌上变化。
    陆烬朝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强烈的燃血,仿佛浑身血液真的在血管中燃烧,强烈到他很多次都以为少年会死在某一个夜晚。
    确定少年状态良好,陆烬朝给他擦了身,轻轻离开。
    腹中的饥饿已经转化为了虚弱,陆烬朝打开冰箱,空空如也,自从父亲死后,他好像就再也没买过东西了。
    陆烬朝只能从最下面一栏里拿出一支营养液,稍微水浴加热后一饮而尽。
    至少要保证低血糖不会再犯。
    陆烬朝躺在沙发上随便点了个外卖,天色阴沉,拉上窗帘后屋子里就像黑了天。
    终于能够休息,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几乎是在关上外卖软件的下一秒,陆烬朝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听见海浪的声音,潮湿的水气打在脸上,带着大海的咸湿。
    陆烬朝睁开双眼,竹筏在海面上飘荡,而他正蜷缩着躺在竹筏上。
    天空中一只白色的鸟在正在飞翔,但所见之处全都是永无止境的海面,它根本寻不到任何得以落脚的地方,只能继续不停地飞下去。
    也许永远都找不到歇息的地方。
    就像他一样,也不知会随着竹筏飘向何方。
    陆烬朝伸出手,想要让那只鸟儿停留在自己手臂或者竹筏上稍微休憩。
    铃声猛然将他惊醒,海面,微风,白鸟全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客厅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陆烬朝用力按了按发痛的额角,挣扎着起来。
    外卖到了。
    第2章
    饿了将近一天,陆烬朝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吃了一些,到不饿的程度。
    窗外天色阴沉得不像是下午,陆烬朝收拾完客厅,去看了眼主卧里的少年,他还在昏迷之中,没有丁点要醒来的征兆。
    简单洗了个澡,陆烬朝终于躺倒了床上,他从小都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人,低落或者高昂情绪会直接反映在生理层面,导致一连数天的失眠或者厌食,一般来说,只有能够感受到其他人情绪的向导才会有这样的高度敏感。
    但陆烬朝不是向导。
    拉上窗帘,闭上双眼,耳边只剩下窗外的雨声,白噪音对隔壁的少年哨兵来说是最好的保护,同样也让陆烬朝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
    他早就接受了父亲去世的事实,从还小的时候,陆烬朝就知道年迈的父母注定无法陪伴他太长时间,所以他放弃了在首都星深造的机会,不顾所有人反对回到南天星,尽可能地陪伴他们。
    但身体还是相当不舒服,陆烬朝一时间无法辨认究竟什么原因,他不太能使得上力气,呼吸也有点发烫,也许是这几天身心俱疲缺乏休息,出现了发烧的前兆?
    陆烬朝从床头柜拿出体温计,在额头上按了下,温度显示正常,所谓呼吸发烫只是他的错觉。
    他呼出口气,以防万一还是吃了感冒药,重新躺回去。
    药效上头,很快昏昏欲睡。
    昏沉之中,手指仿佛被一条细细的丝线触碰,它牵动着指尖,做出轻不可察的颤动。
    随着意识的模糊,更多的线出现,丝丝缕缕地将他缠绕,看不见另一端连接自何方,只能隐约感觉到从远处传来的震动。
    热度从身体深处冒出,最开始只是一个细胞,逐渐感染着周围,引燃更多部位。
    好热,想要
    一片混沌之中,陆烬朝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极远处的鸟类的鸣叫,仿佛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陆烬朝终于醒来,浑身是汗。
    他抬起手,没有将他纠缠的透明丝线,也没有海面和鸟,窗外一片漆黑,床头的电子表显示此时正是凌晨三点半。
    明明睡了一觉,疲惫却没能得到缓解,反而更累了。
    陆烬朝再度拿过体温计,36.5度,但他真的感觉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微小的存在正在燃烧,难以察觉地将火焰传递到更多的地方。
    他躺了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陆烬朝爬起来去到隔壁主卧,少年还保持着他上一次来看时的姿势,随着哨兵的燃血接近尾声,高热差不多彻底降下来了,想必不久后就会醒来。
    陆烬朝检查放在卧室角落里的阻隔石,哨兵的精神波动会被向导感知到,一个强大的向导甚至能够轻松找出一整个城市中存在的所有哨兵。
    而少年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岸边,在濒死时也执拗重复着不去医院,必定不想被其他人发现,陆烬朝只能尽自己所能,屏蔽掉他的精神波动。
    他所在的中心医院作为整个南天星最大的医院,有专门为哨兵和向导开设的科室,受伤的哨兵极度容易精神暴走,为了防止他们影响到其他哨兵和普通人,哨兵向导科室中都放置着许多阻隔石,用来屏蔽精神波动。
    陆烬朝从医院拿来了一些阻隔石,将整个主卧围了起来,尽可能的保护他。
    少年双目紧闭,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曾经被陆烬朝多次抚平的眉头又在不知不觉中皱起来了。
    十几个小时过去,在燃血的作用下,他的容貌再度发生了变化,轮廓定型,已经彻底不像刚开始被捡回来的样子,可能就连最亲近的人站在面前,都不会认出少年究竟是谁。
    陆烬朝坐在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打量着少年。
    眼前的人足有一米八五,十几天来只靠营养液吊命身材竟然没有走形,他在擦身之时不可避免地接触过哨兵身体,直观感受到对方究竟有多么强壮,手臂和躯体的肌肉绝非一朝能够练成,让年轻的身体散发出属于成年人的韵味,过分优越的下颌线和五官更是混合着属于男孩和男人的美感。
    这样出挑的模样,无论在哪里都会是焦点,更何况是个经历过燃血的强大哨兵。
    过强代谢产生的汗水让哨兵身上黏黏糊糊的,又到了该擦身的时候。
    陆烬朝拿着热水浸过毛巾,将被子掀开一角,从脖颈开始擦拭哨兵汗津津的身体,热毛巾一路移动到胸腹,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浅浅的水光。
    哨兵被强化过的触觉敏感到穿着粗糙衣料都会疼痛的地步,陆烬朝尽可能地放轻动作,质地柔软的毛巾顺着肩膀线条向下划过手臂,贴合着线条,从大臂一路到手腕内侧。
    陆烬朝垂着眼,睫毛在脸颊洒下一片阴影,难言的温柔自沉默中流露出。他将哨兵蜷起的手掌掰开,擦拭他掌心和每一根手指。
    突然间,被握住的手指好像动了下。
    陆烬朝没放在心上,昏迷过程中的轻微抽动再正常不过,虽然哨兵处在无意识的状态,身体还是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一定反应。
    但接下来,哨兵整个右手缓慢地握拳,试图从陆烬朝手中抽走,同时他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陆烬朝讶然地抬起头,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眉头紧皱,他呼吸粗重,似乎正努力在疼痛中平复呼吸。
    陆烬朝赶忙直起身,不忘把哨兵手臂放进被子,他低头望着眼神些许失焦的少年,轻声问道:感觉还好吗?
    年轻的哨兵用力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时眼中已然恢复了清明,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陆烬朝立刻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保温杯里的水还是温热的,他将吸管放进去,送到哨兵唇边。
    哨兵咬住吸管,缓慢地吸了两口,温水在他口中留存了一会儿,润湿口腔中的每一寸,才随着喉结的上下滚动,被缓慢地咽下。
    慢一点,不用着急,你现在在我家里,还算安全。
    哨兵咽下最后一口水,借着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眉眼温和,纵然极力掩饰,脸部些微的浮肿和眼底的乌青也暴露了他现在非常疲惫。
    谢谢。林啸鸣嗓音沙哑到都认不住自己的声音,他的头还是很疼,前世的记忆和大量感官信息充斥在脑海,而他的精神图景一片荒芜,根本无法处理那么多的信息。
    好在燃血已经结束,作为黑暗哨兵他很难陷入狂躁,这些痛苦只要忍耐过去,就不会演变成更加糟糕的情况。
    我叫陆烬朝,是个医生,12号早上在河边发现了你,那时候你让我不要送你去医院,我就把你带到了我家里。
    陆烬朝顿了顿:你的燃血持续了两周,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是你可以放心,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啸鸣勉强点了下头,他竭力忽视着浑身上下的疼痛,嘶声道:我叫林啸鸣,呼啸的啸,鸣叫的鸣。
    林啸鸣。陆烬朝将这三个字在舌尖过了一遍,很有气势的名字。
    陆烬朝察觉到哨兵正在忍耐着不适,没再多问:你可以先不用说话,好好休息,待会儿我会给你服用营养液,等到你状态稍微好一点,我们再说更多的事情。
    他直起身,仔细地将窗帘露出的缝隙扯上,确保窗外的淅沥雨声能够作为白噪音保护林啸鸣,才悄声离开卧室。
    房门关上的轻微声响被放大,林啸鸣能够清楚听到陆烬朝远去的脚步声,他先是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儿,再去到了隔壁的房间,之后脚步消失了,应该是上了床。
    林啸鸣闭上眼睛,燃血昏迷的这十几天里,他的精神图景彻底崩塌,成为一片荒芜之地,属于前世的记忆纷乱洒在各处。
    前一世他走投无路之下,匆忙藏在洞穴里,在第二天就被追兵发现,之后是多年来作为棋子的命运,想要拼命挣脱名为权势的网,被出卖时的震惊和寒意,灼热中将他吞没的死亡所有的事情他都清楚记得。
    而现在,他被一个普通人捡回了家。
    从他在这张陌生床上醒来的时刻,命运就已然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人生重启回到二十年前,他来到了十八岁,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
    林啸鸣深吸口气,被子下的手紧紧握拳,既然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必定不会再次重复前世的悲剧。
    曾经他作为数百年来唯一的黑暗哨兵,以为拥有的强大力量足以保护自己,却仍然死在了政斗之中。
    而现在,他彻底明白,真正值得他去拼搏、去紧紧握在手中的,除却无与伦比的力量,还有那足够支配一切的权力!
    前世玛嘉莉踩着他和无数人的尸骨爬上了最高的位置,这一次,他必定会做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林啸鸣重新睁开双眼,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雪豹自黑暗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跳上了床。
    小雪豹低下头,蹭了蹭林啸鸣侧脸,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林啸鸣抬起手,给予精神体抚摸,夜色沉沉,似乎有一道身影从窗外飞过,转眼消失在雨幕中。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快从燃血带来的虚弱中恢复过来,虽然一直处在无意识的昏迷中,林啸鸣也能从如今的身体状态里,感觉出陆烬朝这段时间将他照顾得非常好。
    很庆幸将他捡回来的人是个医生。
    脑海中属于前世的回忆一点点清晰:十八岁那天,他乘坐胶囊飞船从圣所逃离,迫降在南天星的树林,强撑着爬进洞穴,最终在燃血中倒地;
    醒来时已经被追兵带上空舰,之后他历经磨难,成为艾尔索普家族的一员,一步步被培养成震惊整个中央星域的黑暗哨兵;
    十多年中,他以一己之力牵制住整个格勒尼苏,成为情报局的眼中钉,和纵横第五星域的星盗头子穆尔周旋,帮助艾尔普索家族制衡首相,拒绝了第一夫人玛嘉莉塞来的无数向导,也由此完全脱离了塔的掌控。
    林啸鸣知道,这是玛嘉莉对他下手的真正原因,一个不需要向导的黑暗哨兵,对于塔来说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
    世人都觉得在五感和体能上占据巅峰的哨兵是世界的主宰,但实际上,身体孱弱却能够安抚哨兵的向导,才是幕后的偶师。
    至始至终,他踏入的,都是个走错一步就足以粉身碎骨的局。
    好在他重生在了最关键的十八岁,故事才刚刚开始,一切还都有回旋的余地。
    林啸鸣长长地呼出口气,刚从燃血中苏醒,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相当虚弱,不一会儿就感到无可抑制的疲惫。
    温暖的卧室里没有追兵,没有阴谋,没有无处不在的监视,只有陆烬朝身上遗留下来的味道,很淡的白菊香味。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完全放松,竟然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林啸鸣整理好思绪,在雨声织就的白噪音中,沉沉睡去。
    第3章
    又是混乱的梦境,仿佛浑身都被看不见的丝线缠住,有谁在另一边拉扯着,微弱的力道带起浑身上下的热度。
    有什么在身体深处跃动,想要冲破束缚,却被紧紧禁锢。
    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陆烬朝有些头晕,不知道为什么越休息状态越差,他不敢再在床上躺着,抹了把汗津津的脖子,穿衣起来喝了些水,去主卧看林啸鸣。
    少年双目紧闭,像是再度睡着了,陆烬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试探他额头上的温度。
    雨已经停了,窗外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没了雨声的掩盖格外明显,陆烬朝正要打开床头的白噪声播放器,一声喇叭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响起。
    鸣笛的声响在哨兵耳中,无异于在脑海中炸起的惊雷。林啸鸣瞬间被惊醒,听觉于一瞬间过载,精神图景里卷起混乱风暴,他闷哼一声,几乎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不要听!
    陆烬朝立刻扑过去双手紧紧捂住林啸鸣的耳朵,将他脑袋固定在枕头上。少年身体向上弹起,十指紧抓床单,拧起的眉头里流露出不言而喻的痛苦,下颌因为后牙紧咬绷起铁一般坚硬的线条。
    把你的听觉关闭,什么都不要听。陆烬朝重复着这句话,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为普通人,发出指令在哨兵这里根本不起作用,但仍期望能让林啸鸣好受一些。
    林啸鸣双眸紧闭,竭力将疯狂涌入精神图景的听觉信息全都甩出去。
    重返十八岁,他对信息的承受和处理能力远不如从前,要知道从前他可是个处在爆炸中心都不会被热浪和巨响影响到分毫的顶级哨兵。
    过载的听觉再也不能捕捉不到任何声响,但冥冥之中,林啸鸣似乎又听到了谁在反复喊着什么,精神图景里有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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