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霖国公府出来,片刻也没耽搁,立刻赶到长孙府。到了门前,才察觉人家户牗紧闭,原来已过了子时了。心中反复演练了多次的说辞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这么在长孙府门前愣愣地站了许久。
    站着站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打算回府时,有软语轻拂过灵台。
    谈大人,你在么?
    春花收回双手,捧着脸,吃吃笑起来,像只偷吃到鱼的狸猫。
    “谈大人,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呀?”
    谈东樵低头,将她的可爱与狡猾全部拢进眼底。
    “是。”
    “是不是心急如焚,非要此事说出来不可?”
    “是。”
    “那你进来说吧,我有好酒。”她拉起他微凉的手,一路拉进她的书房兼闺房。
    京城这处,虽是临时寓所,也被她布置得很是舒适,与汴陵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谈东樵心中涌起一股温柔情思,软得像天边的白云。
    春花把他按在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春昼,给他也倒了一杯,才道:
    “说吧。”
    谈东樵道:
    “你上次问我,可曾想过以后。我从前未曾想过,这几日却是认真想了。”
    春花屏住呼吸,故作轻松地端起酒杯往唇边送。
    “我已分别禀报了祖父与姨母两位长辈,我想入赘长孙家。”
    “噗!”
    两千两一坛的“春昼”喷了他一脸。
    “……你跟谈老太师和霖国公夫人都说了,你要入赘?”
    “……”谈东樵镇静地以袖擦干脸。
    “他们……怎么说?”恐怕肺都要气炸了吧?
    “祖父还是不允,但我意已决,姨母也愿意助我说服祖父。本想等取得了祖父允准,再向你求亲,但……”
    他靠近些,炯炯地望定她:
    “我好像……等不及了。”
    春花一愣。
    “姨母说我,连从前都没有,谈什么以后。我想了想,确是如此。我从前只晓得读书、修行、查案,生在人世间,便似远远地路过一般,若哪天突然走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但如今有你,我才想,好好看看这人间。”
    “春花,我不知道你想要的以后是什么,但除了天道、法度、良心不能违,别的,我都可以。”
    厚木醇清的气息吹拂在她鼻尖,他轻轻抬起她下颌,温润的唇靠得极近:
    “我一生,只做这一桩生意,押上全部本钱,有错必改,有难同当,不讨价,不还价,不记账,不欺,不妄,不悔。”
    春花怔怔地望着他,双肩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一头软犄角的小鹿在她心里四蹄如飞地冲撞起来。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非要这么老实么?”
    无招胜有招,他就这么不遮不留,让她这奸商怎么办?
    正当此时,窗上蓦地响起两声敲击:
    婢女在外头喊:“小姐,陈葛大掌柜来了。”
    春花:“……”
    这么晚了,这死狐狸要干什么?
    “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再说!”
    窗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陈大掌柜说了,十万火急!”
    “……”
    她非把陈葛尾巴上的毛一根一根薅下来不可。
    果然,谈东樵这木头立刻退后了几步,撇开视线:“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待明日……”
    “不行!”春花斩钉截铁,“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走出几步,又回身不放心地叮嘱:
    “若是等得无聊,你就帮我看一会儿账本。”
    “总之,不准走。若我回来看不见你……”她支着脑袋想了半天,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可威胁他的,于是颇有气势地“哼”了一声,表达了一个模糊而严重的警示。
    谈东樵剑眉一挑,不大厚道地笑了。
    “遵命。”
    春花走后,谈东樵先是在小榻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尔后,想起她的吩咐,于是来到书案前,替她将几摞账本按时序,门类分别整理,将案上笔墨、纸张都归置一番。
    这位女东家,有时心思细腻,有时则粗心又毛躁。她脑子伶俐,遇到需要条分缕析的事,便随手抽一张纸,或开一本札记,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写满纸张。只是写了又不收拾,扔得到处都是。
    恍惚间,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叫严衍的账房先生,跟在东家屁股后头收拾残局。
    拾掇得差不多了,谈东樵在书案后坐下,正要取一本账本来看,却突然瞥见账本的最底下,有本黄色封皮的册子露出半个角。
    封皮的角落上,拙劣地画着一棵树,一朵花。
    “……”
    画技一般,但意思到了。
    他沉吟半晌,还是伸手,将那册子抽了出来。
    封皮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
    以后。
    ……看来,这就是春花老板的本钱了。
    他看,还是不看呢?
    谈东樵沉默地瞪着那可笑又可爱的小册子,看了许久。
    他也不是……非要这么老实。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段啦好嗨森~
    谈大人表示:谁还不会不老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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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且醉花间
    陈葛的急事, 也与这一坛“春昼”有关。
    碧桃垆是京城南城墙根脚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似乎大运皇朝开国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虽然是老字号, 却一直是小本经营, 从未有扩大店面或多雇伙计的意思。这一代的东家是个女子,名唤侯樱, 性情偏僻冷漠,从不与人相交,却仗着家传的酿酒技艺, 在京城酒业占着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
    碧桃垆有两个传了许多代的镇店酒方, 一名“春昼”,一名“霜枝”。“春昼”如春,饮者抚掌大笑, 喜不自胜,“霜枝”似雪, 饮者黯然销魂, 忧怀悲凄。“春昼”一年十三坛, “霜枝”一年十六坛, 碧桃垆每年产够了数,便关门谢客,仿佛跟钱过不去似的。
    陈葛管着京城的春花酒楼,酒品的采购是最重要的一项开支。他这一年来励精图治,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签下了供酒的契约,凡是春花酒楼订货,不仅要保障货量和品质, 还要给出行内最低的价格。
    偏就在碧桃垆碰了一鼻子灰。
    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诉他, “春昼”和“霜枝”, 再没有多了。至于普通的“碧桃”酒,但有了再来拿货,也得随她心情。
    陈葛受了气,发下狠来,扬言要买下碧桃垆,改名作春花酒垆。
    这事,春花原本不置可否。但今晚饮了一壶“春昼”,她改变了想法。
    确实如陈葛所说,长孙家的酒楼生意已做到极致,若要扩张,还得寻求新的方向。向上游去开酒垆,是个不错的选择。
    碧桃垆是小本生意,东家不擅经营,酿酒的才艺确是突出。若能并入长孙家旗下,不仅能为原本的酒楼生意节省成本,也能开拓新的利润来源。
    陈葛听说春花得了坛“春昼”,急赤白脸地赶过来,问她要主意。
    “外人不知,我却打听清楚了,碧桃垆里头,安德侯府也占着股份呢,他们开门的营业铺子,赁的也是安德侯府的产业。你既然能从侯府要下一坛‘春昼’,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说一说好话?”
    春花只觉陈葛浑身的不顺眼,板起脸道:
    “‘春昼’是我打双陆赢回来的,侯府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怕还记恨呢。”
    “平时嘴甜得抹了蜜的人,怎么偏在刀口上得罪人?”陈葛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这么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长孙家的产业?咱们做生意的,外人看着光鲜,其实如同逆水行舟,只许你越做越大,不许你往回收拢。每日一睁眼,汴陵有一群小股东等着分红,酒楼里有一群厨子伙计等着工钱,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这些重担,不都得咱们背在身上么?”
    他气闷地往椅子上一坐,倏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春花老板,你是功成名就了,挣下的家业一辈子也花不完,如今只想着找个如意郎君,舒舒服服下半辈子。可是你手底下这些人呢,咱们后头跟着的小股东呢?铺子里的伙计呢?他们的以后,你都不考虑考虑么?”
    春花微微一愣。
    今夜的欢欣情愫在陈葛的这一问中,冷却了下来。
    陈葛的难处,她其实感同身受。总问谈大人以后,其实自己的以后,也并未想清楚。
    早年间,在汴陵开一家小小钱庄,做梦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强,做到三江五湖,伸到各行各业。现如今,“春花”二字在钱庄、酒楼、布匹、营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她却问不出一句然后了。
    然后,又该往哪里走呢?要继续做大做强,买下更多的铺子,吸纳更多的合作伙伴,将打着“春花”两字的点金手伸向更远的地方?
    春花沉默了许久。久到陈葛以为她动了怒,忐忑地要出声,她才长吁了口气:
    “阿葛,我近来在生意上确实有些惫懒,对你不住。购下碧桃垆,确实是咱们进军酒业最好的选择,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把握住。”
    她甚少对下属说这样的软话,陈葛不禁讶然。
    春花负手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思忖良久,终于有了计策:
    “她不是为钱,必是有更看重的东西。”
    她掏出随身的小印:“你拿我的帖子,去京城商会中几位老板府上一一拜望,问清楚这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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