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公爷,我们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货比三家、诚信为本。虽然讲究个广结善缘,倒也不必上赶着攀附权贵。”
    清澈的目光与韩抉一触,慑得他竟有些闪躲。
    “咳咳,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您公务甚是繁忙,我就开门见山了。今日来,一是想详细询问一下谈东樵大人的伤势,毕竟相交一场,若有我长孙家能帮得上的,责无旁贷。二则,也是想问一问汴陵这几件案子的后续。”她顿了一顿,“当然,若是涉及公门机密,韩小公爷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里也就有数了。”
    她神情冷冷,不知怎地,教韩抉想起了谈东樵那张冰块脸。
    这俩人,公事公办的模样倒是挺像。
    韩抉在心里发愁地叹了好几回气,揉了揉眉心,道:
    “老谈闭关多日,昨日出关,已能活蹦乱跳了。京中有旨意下来,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于汴陵案件的后续,案情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审定后便可定罪,倒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春花神情微动:“明日……便要返京?”
    “不错。”韩抉盯着她神情,“你也不必左顾右盼。老谈不在馆驿,他说在汴陵还有些未了之事,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
    春花默了片刻,缓缓起身。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扰了。”
    她端方地行了个礼,转身踏出两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转了回来。
    “此前从谈大人处得了样法器,曾在危急时刻救过春花性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该将法器物归原主了,既然谈大人不在就请韩小公爷代为转交。”
    她转着左腕上的细木镯子,抿了抿唇,神情一定,就往下撸。
    这镯子与她共过生死,这些日子以来,却从未再亮起过。
    ——撸了半晌,居然撸不下来!
    春花登时有点尴尬。
    难道是她近来思虑过度导致饭量激增——长胖了?
    韩抉陡然出声:“且慢!这谁给你的?”
    春花被他吓得一激灵:“你家谈大人给我的,说是你亲手做的护身法器。咳咳……也许是沐浴的时候受了潮,有些缩水了,待我寻块丝帕……”
    “我可做不出这等法器!”韩抉缓缓起身,声音发颤,“这镯子,只有老谈能从你手上取下来。”
    “……”春花停了手上动作,敏锐的双眼轻轻眯起。
    “这镯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韩抉怔怔地瞪着她的手腕,惊异和了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终于落在一抹无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谈这家伙……他既能将这镯子给你,许多事情,也不必再瞒你了。”
    春花被他一惊一乍吓得有些癔症,退后两步,防备地道:“这不是那种‘收了我镯子就得嫁给我’的传家宝吧? ”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要诓她终身,可没门儿。
    韩抉干笑两声:“谈家没有那种东西。不过……这比传家宝宝贝多了。”
    他抓过茶杯,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茶,这才平静了心神。
    “你手上这镯子,并不是什么法器。它有个学名,叫做——‘替偶’。只有修习无心道的木系法术之人才能做成替偶,故此,又叫它‘桃僵’。”他顿了顿,又仔细盯着镯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里读到过这东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
    这两个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这么稀奇的法宝?”
    “不是法宝稀奇……”韩抉炯炯地望着她,“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无心一道,并非真的无情无念,只是在修行中,将自身的情心欲念放入灵台中,与世隔绝,不染尘俗,自然就少动情念。老谈修习的是木系法术,他的情念收在灵台,即为心树,外化之虚像,乃是无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轩辕柏。”
    “在你眼中,这东西不过是个普通的镯子。在我眼中,这是一段柏树枝。”韩抉摇头,“要做成‘桃僵’,需持刀自入灵台,亲手砍下心树一枝。你或许不明白,这对修道之人是如何艰难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难当。”
    春花蓦地呼吸急促起来。
    “这桃僵,有什么用处?”
    “桃僵者,顾名思义,以身替也。桃僵与普通的护身法器不同,它内中结着一片主人的灵识。身携桃僵者,如果自己愿意,可以随时和桃僵主人的灵识对话,遭受到的灵力攻击,也会丝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受。唉,难怪那日,他突然从空中栽下来。原来是你在安乐壶中遇袭,壶口结界一开,灵识相通,他便以身代受了。”
    春花木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她涩涩问: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这样做?”
    韩抉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那木脑袋里怎么想的?修习无心道之人多半寡情,在他心中,红颜枯骨、亲眷苍生,并无二致,根本不可能有甘愿以命相护之人。这也是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记载,人间少见。”
    “这些日子,我这镯子从未出过声。我日日念叨谈大人的安危,他若能听见,怎不答我一声?”
    韩抉道:“他这回所受的不仅仅是躯体之伤,伤在灵台,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闭关多日,也仅仅是压住了灵台清明。真要痊愈,至少需要数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灵识,短期内,无法再与桃僵相通。”
    “……韩小公爷,你这是诓我的吧?”
    春花像是质问韩抉,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是个凡人,不懂你们断妄司这些门门道道,你可别……欺负我没文化。”
    韩抉叹了口气,蓦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剑,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根本没想着要闪躲。
    火剑扑面而来,桃僵蓦地一动——
    青光乍现,一株纤细的小柏倾泻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烟花。树枝温柔低垂,将春花小心翼翼地护在当中。
    在触碰到柏树之前,韩抉大袖一挥,收回了火剑。
    “如此,你可信了么?”
    春花默然了。
    柏枝轻轻收拢,收回到她手中的镯子里去。一切轻柔得仿佛从未发生。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背过手去,在厅中缓慢地踱了几步。
    自她认识谈东樵以来,觉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情,也觉得他正直、宽和、敏锐、可靠。
    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他……有点儿蠢。
    人当然可以行善,可以重情,但多半是因为,同时对自己也有点好处。似他这般,费劲心机给她套了个护身罩儿,实在舍近求远,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她忆起那日,跟他讨要护身法器的时候。
    “谈大人,除了破灵箭,你们断妄司还有什么能暂时护身的小玩意儿么?”
    谈东樵思忖了一瞬:“其实,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她不驯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执迷的真相。何况你也明白,有些事情,还是我去做,最合适。”
    他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脚步猝然停住了。
    “这些……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韩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儿,我瞧老谈的意思,是不愿把你牵扯进来的。不过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外头的羽林军,你看见了?”
    春花变色:“羽林军?”
    “陛下亲卫。”
    “他们此来何为?”
    “老谈传书回京向陛下请示:聚金法阵看似聚财,实则横生不公,违背天道,戕害黎民,须尽快破阵。陛下回复,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赋税占朝廷岁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阵不可破。”
    “他……抗旨?”
    韩抉深深一叹:“老谈说,有人跟他说了句话,什么……汴陵的财脉,不在聚金法阵,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老谈就猪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瞒了下来,骗我们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这聚金法阵。”
    “你说这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张口就来!”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队羽林军亲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审。哼,老谈若不肯配合,这些人怎么困得住他?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轻轻握紧。
    “他现下……在何处?”
    韩抉一摊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说有些未了之事要处理,一个人出去了。羽林军也都敬重他的为人,没多为难,只要他明日出发之前回来,大家权做不知。”
    他无奈地摇摇头:“春花老板,你也不必太担心。老谈毕竟是谈老太傅唯一的孙子,谈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还是要顾一顾的。我估摸着,死罪不至于,只是活罪难免。何况朝里朝外多少烂事,陛下还要倚仗……诶,春花老板,你去哪儿?”
    春花一路奔出馆驿。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缰绳一扬,马车飞驰而去。
    春花坐在车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这些年,睁眼便是账本,闭目满心谋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人了。
    聚金法阵既破,方家巷子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朝廷下旨,由春花营造行承办,以方家巷子口为起点,开了一条新路,直通汴陵南门,今后进城,再也不需要绕行乱葬岗了。
    修路所雇佣的工人主要来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闲散的汉子们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来的希望,人们的脸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跃下马车,工头老郑向她打了个招呼。
    春花疾问:“可曾见过谈东樵大人?”
    老郑挠挠头:“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长得很严肃的大官儿么?见过的!他只站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脚,转身上车。
    “李奔,去吴王府!”
    以她对谈东樵的了解,他离开汴陵之前,除了确认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脱离了聚金法阵的影响,便是要确认吴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尽。
    吴王府经此一役,已成断壁残垣,府中婢女仆役尽数遣散。只有古树婆婆还在半条街外开着她的豆腐脑儿摊子。有人劝过她,这地段已不如从前好了。她却说人挪活树挪死,算了,不挪。
    古树婆婆拎着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脑儿啊?”
    春花四处张望一番:“婆婆,你见到断妄司的谈大人了么?”
    “哟,你找他啊?”古树婆婆笑嘻嘻的,“见着啦,刚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脑儿,他说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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