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问一问,那来燕楼,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着问了。
    祝般愤怒而悲怆:
    “我所建的横梁,绝不可能有问题!来燕楼的选址,是霍善道尊亲自挑选。来燕楼的第一块基石,是由吴王亲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动之咒,楼台建成之时,便是地动楼倒之时!”
    春花道:
    “吴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费心诓你兴建来燕楼,又亲手毁了它呢?”
    祝般不语了。
    谈东樵蓦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问他,来燕楼……究竟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浑身一震。
    “祝般大师,我一直欣赏你对营造的专注与投入,想与你合开一家营造行。奈何你那时深信梁家,不愿与我合股。如今,你我阴阳相隔,总算还有些缘分,你若不能对我坦诚,我又怎能替你伸张正义呢?”
    是了,兴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楼阁,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为何还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为祝般在营造行中名望极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凿凿地说来燕楼能招引燕子,是因为建筑精妙,如同仙宫的缘故,众人竟然不疑。
    可是,楼阁设计得再精妙,真的能引来燕子么?
    鬼魂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长叹了一声,陡然跪地:
    “不错。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么斗拱织彩,横梁云纹,雕镂连檐,藻绣朱绿,元鸟绕楼喜鸣不止……都是编造出来的虚妄。不过是贪念铸成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大错。
    为了看起来像“祥瑞”,祝般自行研发了一种殷红的涂料,以胭脂虫的尸体磨粉制成,那正是春日里燕子最爱食用的那种虫子。涂料中加入了许多其他材料,毒性极强,引来的燕子纷纷中毒,再无力飞翔,只得停靠在楼阁的庑顶之上。
    来燕楼塌的那一日,无数燕子被砸入了废墟之下,原本用来祈福积德的来燕楼,成了祥鸟们的坟场。
    “我违背了心中的道。原本应当以技艺和设计取胜的行当,却违心造假,谄媚权贵,以求名利双收。”
    “来燕楼,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我死后方知,若我意志坚定,德行不丧,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无用。但我却没能经受住诱惑,一时糊涂,违背正道,还造下了无数杀孽。”
    无数细小的殷红血流从他眼、鼻、口中流出来,宛如血泪。
    鬼魂的声音逐渐减弱,身形几近于透明了。
    “春花老板,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受。但吴王与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让他们伏法,祝般身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时间无多,连忙问道:“阿九不幸身死,他的魂魄,不知为何转移到了世子身上。却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处?”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板这是从何说起?我亲眼所见,阿九的魂魄,已被判官拘入地府,转世投胎去了。”
    “……”
    春花结结实实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蔺长思体内的,究竟是谁?
    不等她继续追问,祝般的鬼魂已消弭入无形。
    大牢之外,几乎是要打瞌睡的狱卒陡然精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谈东樵立刻便听见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来提审,是何缘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难免生变。我现下便带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却轻轻后退了一步:
    “我不走。”
    谈东樵一愣,双目如电,灼灼地射向她。
    “祝般、苏玠、菡萏、烟柔、阿九、还有长思哥哥,他们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个结上缠成了乱麻。这个结看似无解,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长孙春花这个人,对那操弄汴陵城中人间悲欢的势力,颇有些用处。”
    春花深吸一口气。
    “谈大人,除了破灵箭,你们断妄司还有什么能暂时护身的小玩意儿么?”
    作者有话说:
    爬上来~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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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鼠凭社贵
    深夜的吴王府, 万籁俱寂。风麟轩被神秘无果的静谧包裹着,只有更漏的点滴,提醒着人们现实的存在。
    王府的婢女再看了一眼床榻上, 世子的呼吸悠长而浅, 显然已陷入了熟睡。
    婢女吹灭了烛火,转身出门, 将门扇阖上。
    王妃虽吩咐了世子房里不能断人,但婢女们都知道,世子吃的药里有一味致人无力昏睡的, 夜里绝不会醒, 既如此,又何必枯守。
    黑暗中,阿九屏住呼吸, 静听着脚步渐行渐远,无声地坐起。
    他下床出门, 穿过幽黑起伏的树冠, 如血盆大口的月门。他熟门熟路, 留意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避过了好几拨巡夜的侍卫。
    他跟随着直觉,穿过假山、回廊和花榭,来到一面旧墙边,弯腰推开几片看似随意安放的木板,果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穿过的狗洞。不由得自己也有些惊奇。
    正要俯身钻过去,却在幽微的月光中看见,吴王的书房竟还亮着灯。
    附近竟然没有一个守卫, 灰白的月悄悄隐入了黑云层中, 眼前的王府突然凝成一面纹丝不动的墨蓝玉璧。
    一个墨色的大蝙蝠自虚空中突然出现, 翩然落在院中。蝙蝠的翅膀原来是宽大的衣袖,来者应当是个人,但面目被低垂的兜帽遮盖,长长的衣袂垂落委地。
    大蝙蝠抖了抖衣袖,绕过书房,来到假山之后,不知在假山上做了什么手脚,那假山便豁然打开一个半月形的洞口。
    来人鬼魅一般闪入,洞口立刻合上。
    阿九吃了一惊。记忆中,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灰色兜帽。但那回忆并不美好,甚至令他头痛欲裂,不愿想起。
    秦晓月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等你身子能动了,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此刻,他只想回家。
    阿九扒下身上的锦衣,只留下一件素色单衣,弯腰从狗洞爬了出去。
    奇异的诱惑牵引着他,仿佛已经走过无数次,他的脚自动带他走向一个熟悉的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九来到一条荒僻的巷子口。
    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没有点灯,只有一户破败小屋中露出微弱的火光。
    阿九莫名觉得熟悉,举步便往那家去了。
    推开木门,只见一灯如豆,一个佝偻老妪跪坐在地上,深深叩首。她所跪拜的,是汴陵人几乎家家都有的财神像。只是她的这一尊,以黄泥捏成,随意画了几点油彩,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妪跪得摇摇欲坠,口中默念连连:“财神显灵,求你让我的阿九回来吧。老婆子愿一命换一命。”
    一阵风吹来,门扇闷声撞在门楣上,老妪浑身一震,高喊:
    “阿九!是我的阿九回来了么?”
    她转过脸,昏黄的火光映在脸上,阿九才看出她双目都是青白色的瞳仁,诡异而凄楚。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一路行来的目的。
    阿九上前两步,轻轻把老妪扶起来。
    “阿九,我的阿九!娘……护不住你了!等娘死了,你就把娘留在这儿,什么都不用做,你就走吧,离开这儿,去寻个本本分分的差事,听说春花营造行正在招人,现混个学徒,总是不错的。横竖就是别再赌了!”
    “你总是怨,怨天、怨地、怨爹娘……等娘死了,你就再没有人可以怨了,阿九!忘了小时候的日子吧,都已经过去了!”
    老妪剧烈地喘起气来,气流仿佛遭到极大的阻碍,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九……阿九……”
    泪水从阿九的双眼中喷涌而出,他大声道:
    “娘,阿九不怨你,阿九心里一直惦记着你。那天上工挣了五十钱,阿九没有去赌,是为了给娘买冻梨吃,才被人讹了去。阿九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家。”
    阿九把老妪扶到几块木板勉强搭起的床上,四处找了半天,才找到灶台烧了热水。用一个破口的大碗盛了水,喂到她嘴边。
    老妪颤着嘴唇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进去。
    阿九用袖缘轻轻擦擦她的嘴角,温柔地在她耳边说:
    “娘,阿九回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阿九会好好做工,养活你,再也不去赌了。”
    干枯的手伸向虚空,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一把抓住。
    “娘!”
    老妪浑身一震,她将那细嫩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摸,旋即绽出了扭曲而坦然的笑容。
    “年轻人,你哪里是我的阿九啊?我的阿九,从来不会这样细声细气地说话呀。”
    王府的密道中,墨色斗篷的神秘人缓缓步下台阶。
    衣袖轻飘,洞府中的烛火霎那间都燃了起来。
    神秘人来到奇伟的财神像前,止步站定,这才缓缓放下了兜帽,露出盘着高髻的头颅。
    “妖尊,别来无恙。”
    财神像没有立刻回应。空气中凝滞了半晌,瓮声瓮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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