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几乎无人,家家紧闭门户。三人涉雪而行,身后跟着的正是已经还俗回家的李奔。他回复了护院的装扮,看起来颇为孔武有力。有个醉醺醺的汉子路过,见这几人穿着考究,想上来蹭些便宜,见李奔往旁边一挡,也就讪讪退去了。
    路边一只枯瘦的老猫惊叫了一声,飞快蹿进了树丛。
    严衍道:“世人都道汴陵富庶甲天下,没想到,还有这样破落潦倒的地方。”
    春花道:“汴陵能人众多,人人都想做人上之人,总有些争不过别人被挤下来,挤得毫无希望。此处房屋老旧失修,许多都已无主,或收着十分便宜的租子。因此居住的多是无处可去的流浪者,有因身有残疾而被抛弃的,有家中人口太多无力赡养的,也有那些烂赌成性不事生产的地痞流氓。他们远离繁华闹市,多是靠打些零工为生,往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若是走投无路犯了法纪,官府只管往狱里一扔了事,平日很少管他们的生死。”
    她让石渠托着锦匣,自己从匣中拿出一颗碎银,以一张黄纸包了,亲自塞在一户人家的门扇底下。沿街沿户,都是如此,竟也不厌其烦。
    严衍看见那黄纸上带着墨迹,于是另抽了一张来看。只见上头画着一幅小画:一个高高的匾额上画着一朵重瓣小花,底下是一个小人儿挑担执锄,咧着笑脸,小人儿的一只手上拿着个闪亮的金元宝。
    他问石渠:“这画是何意?”
    “这都看不明白?”石渠眉毛一振,终于抓着一个展露自己非凡智慧的时机,“这是我们长孙家铺子的招牌,底下这人在干活,拿了不少工钱,所以特别开心。”
    “……”严衍默了一默,“长孙家……很缺伙计么?”
    “当然不是!”石渠骄傲道,“我们长孙家招伙计,都是要抢破头的。
    “那为何还要如此费心?”
    “春花说了,住到方家巷子来的,多半是很难在别家找到差事的人。散金银,只能解一时之急,治标不治本。我们长孙家开了个学徒塾,但有那些缺胳膊少腿,或是年迈体弱的,有师傅教导一门新的适合的手艺。譬如腿脚不好的可学绣花,口不能言的可学按图送货。大约三个月,就能上手干正经活儿了。学徒期间的伙食,都由长孙家承担。”
    严衍一怔:“这倒是个好法子。但你们既是商人,如此行事难道不会亏损么?”
    “能好好学徒三个月的,定是有决心好好工作养家的人。自家培养出来的,不仅熟手,还会忠心。春花说了,千金难买是人心。”
    严衍沉默了一阵。忽然想到,两人从海龙腹中脱困之后,遇到的那位老妪。那时春花也曾将自己的名牌赠予她,给她安排个差事,只可惜对方不领情。
    “这法子,还是我和春花一起想出来的。她算过账,只要每年拿出产业利润的十中之一,足可支撑。”石渠沾沾自喜,“但我们终究只是普通商户,许多贫户怕我们为富不仁,当我们是骗子。春花和我曾向知府大人进言,提过这学徒塾若能由官府来组织,定能事半功倍。但知府大人觉得……此事不易有功,反易多事,便没有了下文。”
    石渠叹了一声:“不是我说,要是有一日我能考中进士,捞个官做,定能有许多利民举措。”
    严衍微微失笑:
    “你们兄妹二人,行事确与旁人不同。”
    蓦地想起一事,严衍眸色微沉,问道:“严某听闻,春花老板年幼时,曾起意要烧钱庄?”
    石渠呆了呆,旋即哈哈大笑:“这事儿在汴陵是出了名的,也只有你这外地人不知道。”
    那一年,长孙春花只有十一岁。
    长孙家数代经营尚贤钱庄,一向是谨守本分,童叟无欺,但终因规模有限,服务单一,被寻家钱庄抢了不少老主顾。直到那一日,忽然有大批百姓上门挤兑存银。
    长孙家的存户主要是几个大户,惯常有大笔开支,都是会提前打招呼的。这些银钞为何会散落到百姓手中,百姓们又商量好了一般上门兑银,这里头的文章,行内人一看便知。
    长孙恕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无奈库中存银有限,四处奔走,多年的老生意伙伴竟无一个出手相助。还是一个老友暗中提醒了他,寻家早前已放出了风声,要收并尚贤钱庄。汴陵城中,哪家富户敢公开与寻家作对?
    眼看付不出兑银,三日内官府便要来上封条。长孙恕无计可施,穷途末路,思及家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只得同意,以三万两的净银将尚贤钱庄卖给寻家。
    入夜,寻仁瑞亲带了自家钱庄的掌柜账房管事伙计,前来验收尚贤钱庄。不料,长孙春花领着石渠、仙姿、李奔等人,各个手擎火把,拦住了寻仁瑞的去路。钱庄周围早堆满了木柴火油。
    隔着幢幢火光,春花对长孙恕喊话:
    “爷爷,你把钱庄交给我,我绝不会让它倒掉!你若非要把祖传的产业卖给寻家,那不如都一把火烧个干净!横竖咱们祖孙三人吃糠咽菜,也能活!”
    那时寻仁瑞刚接了寻家家主之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自然没把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放在眼里,招呼左右护院便要用强。
    却听那黄毛丫头冷笑道:
    “寻当家的,你为了收我家钱庄,所投绝不止三万两,其中从地下周转而来应也不在少数。我今日烧了钱庄,长孙家当然玩完,你此前高价买走的尚贤银钞也都形同废纸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自己掂量掂量。”
    寻仁瑞表面未动,内心却是大惊。
    到了这个情形,双方都有不少筹码压在赌局中。他初掌大权,寻家其他几房都看着他的动作,若在长孙家栽了大跟头,以后这家主恐怕难当。
    确实像这丫头所说,长孙家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寻仁瑞却输不起。
    他心中虽惊惧,面上却仍虚声恫吓:
    “丫头,这可是你长孙家的祖宗基业,你当真忍心烧个干净?”
    春花在火光中与他正正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寻当家的,我长孙春花过去、现在、未来,说话一定算数!”
    她手中火把轻轻一掷,便点着了半边牌匾,火焰腾地燎着了前头半间铺子。
    寻仁瑞大惊失色,两人对峙了顷刻,他蓦地大呼:“快救火!”
    这是寻仁瑞与长孙春花第一次正面交锋,也是他后来无数次落败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一直沉迷于描写两个原本不可能相爱的人最终相爱的过程,本文感情线注定慢热、坎坷,曲折。现在只是个开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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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各得其宜
    石渠的讲述停了下来。严衍道:“……后来呢?她当真烧了钱庄?”
    “呵, 她怎会如此蠢!寻仁瑞来之前,我们已将所有存银、票据、账簿都搬到后院去了。大火烧了前半边院子,后头安稳无事。”
    “第二日, 我和她一起, 终于说服了爷爷,把管家权交给了她。她站在钱庄前院的废墟上, 给来兑银的存户叫价,凡是肯推迟六个月兑银的,加五分利, 推迟一年兑银的, 加十分利,但名额有限,只能从低至高竞价, 待名额满了,剩下的存户便只能当日按原价兑银。渐渐便有些存户受了她鼓动, 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价, 拿了银钞回家去了。那些当日坚持要兑银的, 也都兑出了现银。咱们钱庄, 竟然就这么撑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从那以后,爷爷对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让她放手去管家了。”
    “……”严衍心道,小小年纪,就这样深的心机。
    “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 家里虽有几个忠心的护院能保她安全, 但白眼欺辱总是免不了的。还是后来攀上了吴王妃这层关系, 外头才逐渐对她客气一些。别看我这妹妹面上总是笑眯眯的,里头其实十分要强,也尤其沉得住气,比我这哥哥不知强多少倍。”石渠满口的称赞,丝毫没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丧。
    严衍皱起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想要在满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闯下一片天地,曾历过的种种艰辛,不问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艰难,身为七尺男儿,怎不扛起家业重担?”
    石渠怔了怔:“严兄你也觉得,我该拿回掌家权,让春花回家去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么?”
    “……”严衍一愣。
    他还真无法想象,把长孙春花圈养在闺阁之中,是个什么样的图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说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这一摊事,我也撑不起来。”
    严衍摸摸鼻子,他倒颇有自知之明。
    “我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个男人都顶不上她一个能干,凭什么不能掌家?她掌家虽累,自己却开心得意,我们长孙家也日进斗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许多营生,我有幸和这么个妹妹从一个娘胎出来,怎么就不能做条咸鱼了呢?”
    严衍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震撼,竟然一时没有话反驳,只好点了点头。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爷爷只盼她找一个稳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帮衬她一二更好,以后也能开枝散叶,培养下一代接班人。”
    若有所图的目光在严衍身上绕了又绕。
    严衍权作不察,背过身去咳了一声。
    石渠便以为自己暗示得还不够,有些发急地靠近他,低语:
    “其实啊,是她让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长处。咳咳,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无可避,严衍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渠兄,严某身在公门,凡事都以公务为重。在汴陵不过一匆匆过客,实在不宜有过多牵绊。……严某向来不解风情,若是多心误解了,还望见谅。”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说什么,严衍已提步前行,迎向远处的春花与李奔,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身后。
    “诶,严兄,你等等我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时候,锦匣中的碎银与黄纸均已散尽。依旧是李奔赶车,石渠一改来时的聒噪,竟然闭目缩在车角养神。
    此时已是子时,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困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线,却还强撑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严衍说话。
    严衍道:“这样的事,东家其实也不必亲力亲为。”
    春花打着哈欠,笑笑:“爷爷说,定要家主亲至,才算诚心。”
    严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够振兴长孙家家业,能让令祖父开心的事,你都会去做么?”
    “那是自然。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爷爷和哥哥平安喜乐,长孙家兴旺安宁,别无他求。”
    春花没有察觉他话中难得的探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眯的双眼渐渐阖上,细嫩的小脸埋进了毛领,仿佛一朵澹然小花收拢了花瓣,沉沉睡去。
    严衍神色复杂,他真正想问的话,并未宣之于口。
    为了长孙家兴旺安宁,所以要招赘一个最为“合适”的夫婿吗?
    马车在没过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个弯道,压过硬石,车内蓦地一颠。
    春花直直地向对面倒了过去。
    严衍发觉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未醒悟,女子纤细的身躯已落进了他展开的双臂。
    暗香盈怀,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这一震之中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呆了呆,脸上瞬间通红。
    “咳咳……车里闷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赶车。”
    他逃命一般钻出车厢。
    春花在严衍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了。这细微的惊动如一缕轻烟,将严衍燎了个正着。
    他神思不定地想:这里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长一些。过了丑时,雪停天霁,天光微微发蓝,正是长孙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时刻。
    一个黑影在屋檐一角上轻轻一踩,翩然无声地落在院中。
    书房坐落在长孙府东南角,与闺房只隔了一重月门。一个小婢打着哈欠经过,应是起来如厕,穿过月门去了。
    黑影在廊柱后立了一会儿,闪身来到书房门前。
    门上的锁并不复杂,他指尖轻轻划过,锁芯便弹了出来。
    书房内的陈设是黑影熟悉的。他无需点灯,便穿过堆了一地的账册舆图,绕过前日刚送来的布料样品,来到书案之后的书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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