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自称兰荪,为报恩而来,请她提一个愿望,他必竭力为她达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走兽百,花木千。某修行已近千年,止有这一段恩缘未了。待报了此恩,便有飞升的机缘。”
    她受宠若惊,虽然记不起曾救过他,但孤单的绝望盖过了冒认恩情的愧疚。
    “不用粉身碎骨。”十二岁的寻静宜大着胆子说。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研习香道的快乐之外,阿荪是她漫长无聊的人生中唯一的友情慰藉,兄长和师傅们并未规制,无法规制,也不会打扰。
    直到那一日,她因为好奇潜入秦家制香师傅的制香房,被那古怪的盘棘下了裂魂香,割去了一半魂魄。割发裂魂,善恶各行,善魂离身,恶魂深堕。
    只剩了恶魂的寻静宜,做了一个痛快的梦。梦中没有无尽的妇德规训,没有兄长和寻氏族人的希冀,没有吴王妃和世子的青眼,她利用阿荪的报恩之心,强求他的陪伴,不顾他孜孜以求的修仙坦途,一同去往一个纵情恣意的世外桃源。
    长睫如织羽,遮去寻静宜眸中的羞惭和自怜。重又抬眸时,她神情中浮起勇敢,虽伴随着脆弱与恐惧,却十分坚持。
    “我知道阿荪对不住你,为了救我,害了你。可他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救了我之后,不是立刻又追上去救你了么?”
    春花斜睨她:“你这番话,怎么不去澄心观说?”
    “斗香大会之后,霍善道尊亲至寻家,将我和阿荪的一切都告诉了哥哥。哥哥……十分震怒,我在门外偷听到,他们要在腊祭那日将阿荪炼化祭天。 ”
    “……”敲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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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黍稷非馨
    腊月初六, 午后便飄起雏鸭绒毛般的嫩雪,直至入夜也未停歇。澄心观建在有奚山麓,依山取势, 缘游山行道向上遍植金线柏, 有五殿七阁十三洞,绵延数里。自山顶凌视, 只见一片莽苍雪白,如在仙宫。
    为筹备初八的腊祭大典,澄心观连着多日闭门谢客, 除了五重大殿灯火通明, 其余配殿俱是黯淡在夜色之中。
    五重殿后,有一单檐歇山五重阁楼,门前有石狴犴两头, 其中灯火晦暗,但时有金芒辉耀。
    两个知客道士将手揣在棉袍袖中, 哈着气, 絮絮穿过。
    “什么客, 这么晚了还要奉茶!”
    “听说是位稀客, 道尊原本打算闭关,听说客来,亲自出关相迎。”
    “如此尊贵,总不见得是吴王吧?”
    “嘘,别瞎说。”
    其中一个脚底打滑,险些撞上石狴犴。他惊悸地看一眼阁楼,喘了口气:
    “这不度阁中锁了两个大妖怪, 师尊怎么也不派人看管?万一跑出来害人可怎么办?”
    另一个嗤笑:“你懂什么?不度阁中有玄旌法阵, 若无师尊亲自开启法阵, 谁也近不得妖物半分,何须再派人看守?”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前殿,往知客堂去了。
    两个墨色身影自山顶翩然破雪而下,无声地落在不度阁的檐角上。
    阁中第三层,两张金色大网相对支张。网线并非实体,而是无数道金色电光穿梭而成,在半空中缓缓浮动。大网的末端均汇聚在阁中一座石狴犴的口中。
    金网的中心,各如缚茧般困着一个老五。
    盘棘已回复了红发僧的模样,只有头顶触角仍未收回,每过一段时间便奋力挣扎一番,直到疲惫无果,喘息着休息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再试。
    与他相反,兰荪盘膝坐在金网之中,静心打坐。见盘棘吵得厉害了,他半阖的双目张开:
    “何必再作无谓挣扎?”
    盘棘面目赤红,冷笑:“你我修行百千年,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牛鼻子老道焚烧祭天?我不甘心!仙途近在咫尺,怎能半途而废?”
    兰荪叹息:“盘棘,你我也算旧相识。你蜈蚣一族为霸占有奚山,险些将我菖蒲族屠戮殆尽,不过是因为菖蒲香专能克制蜈蚣罢了。我菖蒲族修行首重炼心,在伤人法术上远不及你们,这才被压制多年。这些都是你我两族私怨,你死我活,亦是物竞天择。但你攀上了什么妖尊,正途不走,偏走这炼香吸魂的偏门,危害凡间,早已自毁修行,还谈什么仙途?”
    盘棘恨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们菖蒲族人整日夸口,族中有一个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的兰荪。我还道你早已名列仙班,谁知却为了个凡人女子在闺阁中龟缩了这么多年。你们菖蒲修君子心,这回我偏就破了你的君子心!”
    兰荪默了一默,竟没反驳。半晌摇头:“一切孽缘,自有因果。我不怨,亦不悔。”
    盘棘似是觉得讽刺,嗤笑一声,忽然心念一动,红眸如火电射向石柱之后:
    “什么人?”
    石柱后的闻桑看了严衍一眼,汗然低头。这隐匿灵力之术他修习年限尚浅,一不小心就漏了一分出来。
    严衍倒是没说什么,拉下蒙面黑布,负手自石柱后踱出。
    “是你!”盘棘瞪着他,“断妄司的人,也如此藏头露尾?”
    严衍淡淡一笑:“断妄司依法度办事,特来问两位之罪。”
    盘棘的目光越过他,在他身后畏畏缩缩的闻桑身上打了个转,又调回来:“我等被澄心道尊拘在这里,你们问了罪又有何益?”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若为无辜,断妄司自会相救。”
    盘棘磔磔怪笑:“这玄旌法阵,你破得了?”
    严衍不语,回身一个指诀打出,竟划破了兰荪身侧一道金网。兰荪微微一怔,以崭新的目光打量了严衍一番。
    “天官印?原来是断妄司天官到了。”
    玄旌法阵乃道家至高法阵,除非施术者本人,否则无法破解。但断妄司受领天命,天官持有万法道印,自可破解一切凡间法阵。
    兰荪左手得以从网中解脱,却并未移动。反是盘棘见状大喜,高呼:“快放我下来!”
    “不急。”严衍松了松手腕,踱步靠近:“我问,你答。”
    盘棘道:“你要问什么?”
    严衍淡笑:“返魂袖中春,可是你所制?”
    盘棘陡然变色,神情在惧怒之间数次变换。末了,阴恻恻道:“你问这做什么?”
    “去岁,采办使苏玠在软霞楼中被害,花娘菡萏自承为真凶,供认不讳。菡萏于秋后处斩,尸首被葬在南门外十三里的野松岗。恰好,我于日前寻到菡萏尸首,虽只余白骨,却仍在骨中检出了一味奇香。”
    黑衣冷峻的男子脊背刚直,负手而立,宛如铁面无私的神祇,怒目叱道:“将返魂香掺于花楼常用的袖中春,裂其魂魄,夺其心志,栽赃嫁祸,是不是你所为?!”
    就算是断妄司天官,也不过是个凡人,眼前之人这一喝之下,却似挟着洪荒雷霆之势,万钧排面而来!
    仙胎!又是一个仙胎!
    盘棘惊惧大起,眼中赤红尽褪,现出青白瞳孔。
    “不!不是我!”
    “去岁你藏身赵家香药局,专做袖中春,尤其与都知樊霜过往甚密。其后花楼中花娘多有发疯暴毙,赵家香药局疑心你,又不敢声张,便将你辞退,你才进入秦家香药局。你求仙心切,手下人命想必不少,怎么一个小小的菡萏,你就不敢承认了?”
    语如千斤石,在盘棘耳边重锤,他瞬间大汗淋漓,半晌怒道:“焚身祭天又如何?老子不怕!我不要你救了,你走罢!”
    闻桑听得稀里糊涂,小声问:“师伯,你什么时候去验了菡萏尸骨?”
    严衍不答,继续逼问:
    “你如此惊慌,可是和你口中的妖尊有关?你以返魂香控制菡萏,是因为受了妖尊指示,要杀害苏玠?”
    盘棘崩溃大喊:“你别问了!”
    严衍面如铁石,继续道:“盘棘,世间老五,若是戕害黎民,终究只有堕入魔道一途。你虽罪孽深重,但若能迷途知返,随我回断妄司剔骨断妄,从头修行,仍有前途,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正当此时,不度阁外忽地传来人声:
    “雪厚路滑,道尊且看着些脚下!”
    有人轻笑了一声,随即霍善道尊和煦慈祥的嗓音响起:“小心为贵客掌灯。”
    严衍神色一凛,与闻桑对视一眼,一同飞身跃上房梁。随手在脚下捏了个静声咒,不度阁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串脚步声直上楼阁,一轻一重,轻者法力身后,落地几近无声,自然是霍善道尊,重者一步一拖,似杂念极重,心不在焉。
    这步音……倒是十分熟悉的。
    呼吸间两人已上了三层。那“贵客”身着银兔毛边的绣金嫩黄斗篷,宛如从雪地里攀折进一丛盛放的迎春花。
    她抖了抖身上雪,向后褪下斗篷帽子,凝脂一般的小脸带着惯有的亲切笑靥从绒毛堆里露出来。
    果然是她。
    严衍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她不好好在家养病,来此作甚?
    春花搓一搓近乎冻僵的双手,笑呵呵看着如蜘蛛网中猎物一般被困的盘棘和兰荪:
    “道尊果然道行深厚。这两个妖怪被捆在这网里,不会轻易挣脱吧?
    霍善道尊淡淡含笑:“春花老板勿忧,除非仙人到此,否则绝不可能破除贫道的玄旌法阵。”
    “这我就放心了。”春花长长吁了口气,揣着手道:“我想私下问他们几句话,不知道尊可否行个方便啊?”
    霍善道尊轻抚了抚雪白长髯,和颜悦色道:“虽则他们已被玄旌法阵所困,但为春花老板安全计,贫道还是陪伴在侧的好。”
    “……”春花与他对望一眼,明白对方心志坚定,绝不会在此事让步。
    于是叹道:“既如此,小女子待会儿若问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道尊就当没听到,可还行。”
    霍善道尊微笑:“自当如此。”
    春花清了清嗓子,踏前两步,先对兰荪开了口。
    “兰荪公子,我听说你在十年前曾受人恩惠,这几年都跟在恩人身边报恩?”
    兰荪静静看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个……我近来总做梦,平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于是就突然想起……”她笑盈盈望着他,“你的恩人,似乎应该是我呢。”
    兰荪一呆,便看她从腰后摸出一个紫檀的小算盘,拨了几下:“当年我从有奚山移植了菖蒲七十九株,都按一品兰花价格卖出,每株十八两。扣去车马、人工、铺租,净得利一千零二十五两,你再容我抹个零,就算一千两。”
    “……”兰荪云淡风轻的脸色现出几分茫然来。
    对方还在飞快拨打算盘珠子:“如此我还欠你一千两。不过呢,你前几日与这蜈蚣精合起伙来诓我害我,还割我头发,怎么也得算个精神损失。误工十余日,我铺子里也少赚了不少钱,合计么,也就算是一千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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