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长思四肢乏力,身不由己,张口欲呼,竟也出不得声,终于由秦晓月搀扶着进了近处的一间厢房。
    盘棘隐在树后,静静注视。春花的一半魂儿坐在他左肩上,对挨她着坐的秦晓月说:
    “装的吧?”
    秦晓月的一半魂儿忧愁地点点头。
    “太龌龊了。”坐在另一边的,徐师傅的半个魂儿点评道。
    秦晓月的一半魂儿更加忧愁地点点头。
    戏台之上,男女戏子各据一角,凄凄惨惨地互诉衷肠。吴王妃领头,各位闺秀小姐都用帕子揩着眼角。
    石渠只顾与陈葛窃窃私语,并未留意到严衍在身边落了座。严衍断续听见“想吐”、“吃酸的”之类,陈葛则深思地眯起眼睛,神情颇为凝重。
    严衍拍一拍石渠:“你妹妹怎么不在席上?”
    石渠一脸茫然,倒是陈葛答道:“戏开场后,春花老板只坐了一会儿,便离席了。”
    “可看见她往何处去了?”
    “只瞧见她自言自语了半晌,脸色不太好看。”陈葛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毒舌,“……寻家姑娘也有独处时静声自语的习惯。春花老板那样子,倒与寻家姑娘有几分像。这可能,就是东施效颦吧。”
    陈葛怯怯地看了严衍一眼:“天……严先生,为何这么关心春花老板?”
    石渠一拍他肩膀:“你还不知道,严兄如今已是我们钱庄的大账房了。”
    陈葛大惊。
    断妄司天官微服到汴陵,绝不是出来游山玩水。大隐隐于市,他竟肯屈尊在春花钱庄做个账房,定是有什么弥天的大案。
    不管什么案子,可别牵连到他身上。嗯,今后须得离长孙家的人远远的。
    陈葛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拿定了主意,手中茶盏在案上一磕,瞪着石渠:“有病了就去看大夫,跟我说个什么?你是个男人,恶心想吐冒酸水,总不能是有孕了要生娃娃吧?”
    石渠的脸腾地涨红:“陈兄,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哼,别叫我陈兄,我跟你不是兄弟。”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
    不知何时,长孙春花已回到了席间。吴王妃与邻座的千金都向她点头致意,她有礼还礼,并无异常。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终于找到了严衍,春花欢快地向他招招手。
    严衍一怔,慢慢眯起眼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见他不动,春花有些着恼地咬唇,索性起身,向严衍走过来。奈何她走的是直线,径直走上了戏台,从正要深情相拥的男女角儿中间不紧不慢地穿过。
    胡琴和鼓点戛然而止,男女角儿一抱没有抱上,再抱就落了刻意,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充沛的情感淤在了原地。
    喧嚣骤停,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只有春花自己,丝毫不觉异常地走到严衍面前,咧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严先生。”
    严衍神色莫测地盯着她:“东家有何吩咐?”
    “你伸手呀。”
    “……”
    严衍默了一默,还是依言摊开手掌,且看她耍什么把戏。
    掌心一痒,他定睛一看,掌中多了三条色彩斑斓,肥硕柔软的毛毛虫。
    春花嘿嘿一笑,往地上扔了块帕子,掉头就跑,一溜烟儿便消失不见了。
    严衍霍然起身。
    吴王妃在上首惊唤起来:
    “世子去了何处?别是突然发病了,快去找啊!”
    十里外的澄心观,澄心道尊正在静室中冥思打坐,倏然心血来潮,灵上感应。
    “徒儿,今日城中有盛事?”
    道童恭敬侍立:“春花老板在裴园召开斗香大会,吴王府王妃、世子及众家女眷均有出席。”
    道尊慈眸轻启,徐徐道:“恐有妖物作乱其中,看来,还需本座亲自走上一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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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采兰赠芍
    老五们有句老话:发与魂牵。一缕发便是一缕魂, 寻常人剪头发,本无甚大碍,但若用上裂魂之法术, 便可通过割发来窃取人的魂魄。断妄司典籍中有一卷专述人魂, 便是讲魂分阴阳。阳魂上升,阴魂下堕, 阳魂清正,阴魂幽昧,故阳魂于外主善行, 而阴魂则主恶行。
    长孙春花言行颠倒, 一脸戾气,加之额前一缕断发,显是被人为割去了阳魂。
    光天化日, 权贵宴饮,竟有妖物如此肆无忌惮。严衍压抑住心中怒气, 心道汴陵确有古怪, 或许苏玠之死也与此有关。如此说来, 前几日撞见的那位提刀杀人的制香师傅, 也是被割了阳魂才发疯的。
    几丛玉簪后半露着螺髻,还有一柄金镂牡丹步摇躲躲闪闪。严衍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是谁。
    长孙春花私下不喜着点饰,但有这些达官贵人往来的盛事,又要穿得堆金叠玉,恨不得把全副家产插在头上,旁的闺秀嘲笑她庸俗浮夸, 她也不以为然。
    做了亏心事四处躲藏的时候, 就有些吃亏了。
    他拎着她的后领, 把她拖出来。
    身为断妄司天官,他见过许多阳魂受损而行十恶之人,有阴邪鬼蜮,祸害无辜的,也有残暴无识,野蛮杀戮的。……拿个毛毛虫来吓人的,算是什么阴魂?
    春花吓了一跳,像一条华丽的花青虫一般扭动起来:“放开我!你欺负人!”
    “他挑眉,“我如何欺负你了?”
    “你……”春花一窒。
    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他欺负了。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就觉得讨厌,一定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是天底下顶聪明能干的春花老板呀!”
    严衍一怔。倒是还不忘自我吹捧。
    “那我呢?我是谁?”
    她又是一愣:“你是……”她苦恼地皱起眉,掰着手指想了半天,“总之是个老古板,大冰块!”
    绰号也还记得清楚,想必在心里骂过了他无数遍。
    严衍欺身过去,一手擒住她两只手腕,轻轻使力,便将她脊背摁在树上。
    “你今日,都见了什么人?可还记得去过哪里?”
    春花杀猪一样叽哇乱叫:“杀人啦!救命啊!”
    严衍不欲惊动他人,伸手捂住她口唇,却被她一口咬在虎口上,牙咬之处顷刻就渗了血。他微微皱眉,掌心劲气轻渡,春花便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闻桑接到信诀,急急赶来,正看见严衍将昏迷的春花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角亭之中,又伸出双指,凝聚神华,点在她眉心。
    闻桑大惊:“师伯,你要对她用‘探魂’?”
    目光如利剑刺来:“你看不出她被割了阳魂么?”
    阳魂离体,若不能在三日内唤回,阴魂便会彻底占据身体,放大心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的妄念邪念,人也就彻底疯癫了。事急从权,若要迅速找到施法裂魂之人,只有用探魂术了。
    “可……‘探魂’是禁术,在凡人身上用‘探魂’,也会受到反噬的!”闻桑又惊又疑。“不如,待我先检视园中妖气,再寻迹……”
    “那老五既然敢在光天化日对她动手,取她阳魂定有大用。慢一分,恐怕就就不回来了。苏玠一案,她是重要线索,决不能出事。”
    严衍剑眉紧蹙,盯着春花卷翘的浓睫。她沉睡的时候,倒是格外无辜。
    即使在断妄司,也只有天官才可在极为紧急的情形下使用探魂。探魂之术,需侵入受者心魂。受了探魂之人,便如将心底最隐秘的心思□□裸地暴露在施者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闻桑犹豫半晌,终于闭口不言。
    他师父韩抉曾说,若非父母妻子,擅动探魂,后必有应劫。
    看师伯这样子,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些都不顾了。
    严衍口中念念有词:“生为无定,死曷未归。”
    青色神华从他眉心缓缓流淌至指尖,缓缓渗入春花眉心。她皱了皱眉,似有不适,片刻之后又平静了下来。
    严衍缘着她的神魂,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她如何跟随兰荪离开筵席,又是如何被盘棘割去了阳魂带走。他十分小心,尽量不去碰触她其他的记忆。终于探知了阳魂远去的方向,他深呼一口气,慢慢退出她的心魂。
    倏然,耳边响起她沮丧的声音。
    “若是仙姿在就好了。”
    他一怔,复又明白过来,这是她遇险时脑中的自言自语。
    是啊,平日与她焦不离孟的仙姿,怎地不在她身边保护她呢?若有仙姿在,那老五盘棘未必能讨得了便宜。
    下一句话却令他结结实实地愣住——
    “拷问了烟柔七日,也该有结果了。”
    春花的阳魂蹲在空中,不知怎地,口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这真是奇了,一个魂儿,竟然也有味觉吗?
    她将这事和蹲在旁边的徐师傅说了,徐师傅道:“你大约是咬了人。”
    春花大惊:“我向来文雅得体,怎么可能到处咬人?”
    “也许你心中,一直有一个想咬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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