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长孙少爷,今日实在是不能留下你的命了。”
    颈间泉水化作的绳索倏地收紧,石渠立刻透不过气来。他眼前渐渐暗了下来,眼前出现幼时仍有印象的父母,然后是祖父,还有春花。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长孙衡那个小娃娃。
    至少,长孙家还有一条血脉留下。希望衡儿长大以后不要像他,更像春花吧。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硕大的雪白毛团从密林中飞出。一双尖钩利爪正正袭向樊霜胸前。
    樊霜眼中荧光一闪,如鳝鱼般拧身闪避,裙袂已化作如蛇一般的长尾,盘在近前的一株大树上。
    清泉般的绳索瞬间归于无形。石渠的身子失了依托,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
    龙尾人身的女子冷笑着在胸前划出水样屏障:
    “都是老五,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坏我的事,未免坏了规矩吧?”
    雪白毛团落在地上,幻化出神情闲适的美貌少年,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招惹上断妄司你才满意?”
    樊霜啐了一口:“陈葛,断妄司在汴陵只有一个半大少年,他管得了谁?你莫诓我!”
    “……”陈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大想告诉她天官大人的下落。他掏了掏耳朵:
    “我刚才听您那意思,是要杀人?去年那位姓苏的大人,也是您杀的?”
    樊霜眸中厉色闪过:“陈葛,你不是一向与长孙家不合么?我杀了长孙石渠,不是正适了你的意?”
    陈葛大摇双手:“别别别,您这心意我心领了。长孙家的人是招人烦,但让你在我面前杀人,今后我陈葛在汴陵可就不用混了。”
    “况且……”陈葛翻过腕子,亮出利爪,“樊霜姑娘,您好像还有重要的地方要去?”
    樊霜胸中如遭猛撞。
    陈葛笑呵呵道:“在这里滞留太久,会出事吧?”
    “我听说,吴王世子十分担忧长孙春花的下落,已经往澄心观请了霍善道尊,循着妖气往龙息泉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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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海翁失鸥
    迷迷糊糊中, 微凉的手心放在石渠脸上比了一比。
    石渠正有些感激那手的主人的温柔,吧唧一声,脆亮的耳光拍在了脸上。
    石渠猛一哆嗦, 睁开了惊慌的眼睛。迷茫的视线对上了陈大掌柜似笑非笑的端详。
    “陈兄!”他惊呼, 四下看看,自己狼狈地伏在荒林中, 布满枯叶的地上。
    “陈兄怎会在此?是你救了我么?”
    “我只是路过此地,发现长孙兄一个人躺在地上。是遭了歹人袭击,还是中了哪位姑娘的仙人跳?”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 愁苦的神情漫上面容。石渠悚然惊起:
    “陈兄救命之恩, 改日报答!我还有地方要去……”他一骨碌爬起来,奈何腿肚子打颤,还被陈葛搀了一搀。
    陈葛心里暗暗叹气:“长孙兄要去何处啊?要不, 我和你同去?”
    石渠急忙摆手:“此事危险,恐怕连累陈兄。还是我自己去!”迈出两步, 蓦地一愣, 自言自语道:“樊霜说要去……什么泉?哎呀!”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奈何就是想不起来。
    陈葛背过身去, 翻了个白眼。
    “那个……长孙兄,你要去的该不会是龙息泉吧?”
    “咦?你怎么知道?”
    陈葛干笑了两声:“长孙兄,你此去凶险,还是带上我一起去吧。你忘了么,我还会几手功夫,真有什么事,也能帮上忙。”
    石渠感动莫名地盯着陈葛, 看得陈葛浑身如冒出一窝蚂蚁一般不自在。半晌, 他狠狠一拍陈葛的肩膀:
    “好兄弟!”
    这一拍险些将陈葛的狐狸脸拍出来。他咬着牙根, 忍气吞声地附和:
    “好兄弟!好兄弟!”
    奸诈狡猾的长孙春花,怎会有个这么蠢的兄弟?
    海龙腹中别有天地,严衍和长孙春花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严衍审视的目光下,小海龙娃娃乖巧地端坐。
    “我爹爹和我娘,都来自东海的海龙一族。我们这一族出过好几头魇龙,但都是上古以前的血脉,近万年来,再未有哪一头海龙异化飞升为魇龙了。我爹爹和我娘,是最后两头拥有魇龙血脉的海龙。族长说,只有他们两人成亲,我们这一族才有可能再诞生一头魇龙。”
    春花听得直皱眉:
    “生出一头魇龙,有什么了不起么?”
    小海龙震惊地瞪她:“当然了不起了!上古时代,一头魇龙就能张嘴吞下十万天兵!据说一万年前的化蛇大战,正是我们祖宗最后一头魇龙,跟随在天衢圣君座下打败了凶兽化蛇。”他原本双目炯炯,说到此处忍不住惆怅地耷拉眼皮。
    “这些年,族中再也没有诞生过魇龙,所以才会被东海水君这一支飞龙族骑在头上。几百年前,飞龙族甘华公主强行夺走了我们珍藏的最后一壶龙涎清露,族长连声都不敢出。”
    春花望着这愁苦的小娃娃,不禁生出万般可怜同情,伸手摸摸他头顶。正要出言安抚,却听严衍在旁边老夫子一样沉声道:
    “不要跑题。继续说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小的时候一定不招人疼爱。
    小海龙委屈地包了一包泪,继续道:
    “我爹和我娘成亲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却不知道。”对上两人诧异的眼神,他解释道:“我们海龙一族交/配,是雌龙将卵产在雄龙囊袋之中,由雄龙受孕。最终是否得孕,雌龙是不知道的。”
    严衍轻咳了一声:“说重点。”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严肃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切,保守鬼。
    “我爹爹说,我娘从小就觉得族人都老实愚笨,只会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愿承担生育魇龙的重任。所以数百年前化蛇重现人间,东海又起大战,族人齐上战场,只有我娘临阵脱逃,逃到人间来了。”
    “从那以后,我爹就带着我,到人间来找她。”小海龙难过地低下头,“我爹说,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会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会离开我们。”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间遇到了甘华公主。她说汴陵繁华,我娘喜欢热闹,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位甘华公主,有点搅屎棍的意思呢。”
    严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们管好人间事便行。”他顿了顿,“春花老板不是和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么?我还听人说,去年身故的苏大人和樊霜姑娘认识,就是春花老板拉的……牵的线。”
    春花微微一震,蓦地想起了什么。
    “这事,是寻仁瑞那个大嘴巴说的吧?”
    严衍未置可否,哼了一声。
    她斟酌片刻,谨慎道:“我哥哥恋慕樊霜多年,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闻。去年苏玠大人到汴陵采办贡品,商会宴请,歌姬相陪,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并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时我哥哥已有意为樊霜赎身,但樊霜……似乎是恋上了苏玠,非他不嫁。于是将赎身银子全数送回。因为这事,哥哥被爷爷责骂禁足了很久。”
    “这其中,难道没有春花老板从中撮合?”
    春花微微叹气:“我……自然是不愿哥哥迷恋樊霜,惹爷爷不快。苏玠大人来时,我在他面前极力推荐樊霜,也是有的。其后两人过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恋我哥哥。”
    “春花老板干起这棒打鸳鸯的活计,倒是驾轻就熟。”严衍讥诮。
    春花沉默良久。
    “严公子讥讽的是。我如今,已经知道错了。”
    严衍以为她会反唇相讥,却没料到这样的回应。
    “我自幼便自诩聪颖通透,觉得寻常人的爱恨痴缠实在无稽。到年纪长些,更加有些刚愎自用,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操纵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叹,“像我这样的人到世上来一遭,好像只是为了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热闹是属于那些执着沉迷之人的,并不属于我们。”
    又忆起梦中白猫的诘问:“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她和樊霜又有什么区别,空爱这人世繁华,不过是叶公好龙。
    春花倏然抬眸,与严衍直视。
    “严公子可有同感?”
    严衍一惊,竟不自禁地避开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问:“既然苏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么会死在另一个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严衍凝视她的颅顶,敏锐地察觉她仍有隐瞒。然而当下是否继续追问,他竟难得地有些迟疑。
    他如今只是个寻常的过路人,贸然追问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良久,他道:“严某早年在京城,也曾听说苏玠大人年少博学,清白正直。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寻芳问柳,到处留情的浪荡子。”
    “苏玠是个正人君子,并不是什么浪荡子。”春花迅速反驳,惊觉自己语气不妥,又默默垂眸。
    小海龙茫然地看看眼前的两个男女,只觉得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
    “你们两个……要不也生个娃娃吧。”
    “……”
    春花和严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这样以后就不会吵架啦。”
    两人面面相觑,正无语时,蘧然间地动山摇。严衍一手揽住春花,一手拎起小海龙,勉强站稳。
    巨大的气浪在海龙腹中膨胀,挟着水汽,盘旋而上。巨兽的怒吼破体而出,直上云霄,又闷闷地回荡在龙息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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