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出现在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商帝的帅营。
    不同于初止对黑衣人的态度,商帝对黑衣人依旧傲慢。
    傲慢到放置着黑衣人站在那处半晌不理,优先查看韬轲的军情。
    无情狠毒如商帝,在看到毁堤放洪,冲击下游的战术时,也有些心惊,于是连眼皮都微微一跳。
    他是了解韬轲的,能让韬轲做出这种决定的,只能是韬轲无路可选,只有这一条生路,按他们之前的推演,如果韬轲以正常途径强渡苍江,韬轲手下能活下来的人不会超过三万,甚至,连三万都没有。
    这也是商帝为什么想尽了办法替韬轲争取时间的原因,在苍陵草原上他设了那么多的迷魂局,为的不过都是等到夏天的到来。
    被石凤岐他们看破之后,所有的障眼法就都失去了作用,韬轲只能将一切提前,瞿如杀俘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罢了。
    太多的因果,促成了眼前之事,条条道道顺着摸上去,谁都没有做错,大家都在当时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只不过所有的正确,带来了一个最残暴的局面。
    瞿如杀俘,韬轲毁堤这两件事,让商帝心头都有些震惊,最震惊之处莫过于,鱼非池与石凤岐两人竟下得了那样的命令。
    他原以为,以石凤岐的性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结果商帝未料到南九的死,未料到鱼非池的疯狂自毁,也未料到石凤岐的默许纵容。
    商帝清楚,那样的做法自是再正确不过,他痛惜于自己那四十万人死得冤枉,但是并不会因此否定鱼非池此举的智慧与果断,当断不断,才是大乱,如果不杀那四十万人,商帝一定会寻到机会作乱,到时候死的就是瞿如大军四十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道罢了。
    可有时候,不是正确的事,就可以做。
    扪心自问,如果是同样的情况,商帝不保证,自己就一定能下得了那样的命令。
    就像若在南燕之人是他,也未必做得出毁堤之事。
    于是商帝会感概,或许,这便是无为七子的不同之处,他们的弹性实在太可怕了。
    绝望越大,他们反弹越大,压迫越多,他们的潜力越会被激发,七子心智之韧,绝非常人可比。
    商帝将军情压在最底层的公文下方,用手按了按,似不想将让此事被宣扬出去般,神色微凝未说话。
    “陛下是觉得,韬轲此举不该吗?”黑衣人执笔写字。
    商帝淡淡地扫了黑衣人一眼,没回答。
    黑衣人不甘心一般,将着字之纸推了推,望着商帝。
    商帝两指拔开宣纸,似是嫌弃一般:“你只负责北方之事,南边的韬轲,用不着你操心。”
    黑衣人肩头耸动,似在发笑,又提笔道:“为了绿腰?”
    是担心绿腰知道韬轲行此天地不容大恶之事,对韬轲生出惧怕甚至反感的心绪吗?堂堂一位帝君,竟然会操心臣下的儿女私情,当真可笑,黑衣人不过是这个意思。
    商帝神色一寒,慢慢从黑衣人手中取下笔,缓缓地放在笔搁上,看着黑衣人,睥睨之姿,气势雄浑:“不是什么人,你都可以肆意染指的!”
    黑衣人沉默片刻,退了两步,低下头,似是告罪。
    商帝缓缓抽出了另一封信,扔在桌上,目光淡漠地看了一眼黑衣人,眼中既无喜也无厌,只有疏离陌生之感。
    他说道:“初止来信,说他投诚于瞿如,还有声称手握羽仙水之事,都是你授意,可有此事?”
    黑衣人点点头,并不否认。
    “你用羽仙水之事调出鱼非池,欲行刺杀,孤倒可以理解,但为何让初止投降?”商帝坐在椅子里,端了杯茶,慢慢拔着杯盖。
    黑衣人想了下,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商帝坦白,半晌过后才走过去,执笔写下:“放瞿如接近石凤岐。”
    商帝掀起眼皮瞟了一眼黑衣人,冷笑道:“你莫不是大隋派过来的人吧?”
    放瞿如接近石凤岐,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瞿如与石凤岐两军会合,可直取商帝大营,可摧枯拉朽立夺天下,那时的韬轲,还在跟苍江之水较劲呢!商夷哪有反手之力?
    黑衣人倒也不为商帝这帝王之气所摄,提笔写字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是几行小字摆在商帝跟前。
    商帝取过细看,有些不相信的神色:“凭你?”
    黑衣人点头。
    “你是否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商帝嘲讽道,不怪商帝讽笑,是纸上所写之事,太过荒诞。
    黑衣人不再动,细想了一下,反正此时瞿如大军也将与石凤岐会合,他能不能做到早晚会有印证,何必急于此时向商帝解释?
    所以黑衣人不再向商帝写什么,只是转身退下。
    “站住。”商帝叫住黑衣人。
    黑衣人转身看着商帝。
    “孤不相信你。”商帝放下茶盏,“所以,孤不会坐以待毙。”
    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劝商帝再等一等,等自己的安排,但是想一想,这位帝君他从来多疑,说了也怕是无济于事,看来还是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实力才可以。
    于是黑衣人只进了两步便未再动,定在那处,看了一会儿商帝的神色,大步流星转头离开。
    商帝看着黑衣人离开的身形陷入深思,捡起桌上的信翻来看了看,这信其实并非初止所写,而是石凤岐,当初有传言说初止手握羽仙水,石凤岐来信,说若是初止用了此物,整个商夷便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商帝这位最骄傲的帝君来讲,这是最不能容忍之事,他赢,要赢得霸气狂妄,输,也要输得虽败犹荣。
    靠着羽仙水这种极恶之物得到了胜利,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羞辱。
    所以他连夜给初止去了信,逼问他是否真的有羽仙水,初止回信,绝无此物,不过是为诱敌出动。
    于是,商帝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初止,是从来不知道羽仙水的,音弥生用羽仙水之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初止不在其中,那么,初止是如何知道,用羽仙水可以把鱼非池她引诱出去的?
    换言之便是,初止如何知道,鱼非池与羽仙水之间的渊源?
    他疑惑刚升起的第二日,黑衣人现身于他营房,告之商帝,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商帝问黑衣人如何证明,黑衣人说:不久后,南九与迟归将死,鱼非池身边重要的人将会一个个离她而去,这一切只是开始,更多的计划还在后面,鱼非池身边最终会空无一人。
    未过多久,南九与迟归的死传到了商帝这里,印证了黑衣人的说法,为黑衣人的身份和能力作了最强有力的证明。
    商帝不是一个有着大爱精神的人,更没有几分以己度人的好心肠,不会分太多的心去考虑鱼非池的绝望与悲狂,更不会去在乎,南九与迟归的两条命有多可贵,他只是会操心他自己的事。
    这件事便是,黑衣人是否可信。
    要在商帝这里取得信任的方法简单而粗暴,那便是为商夷立功。
    黑衣人现在所做的事情,正是这个。
    黑衣人需要做成足够大的事情,让商帝正视,既而得到重视,最后,黑衣人才能得成自己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黑衣人已经努力了很久了,从很久以前黑衣人与韬轲接触开始,就在为这个目的而努力,到后来的商向暖,再到如今的初止,不过都是一步一步地在踏实地往前走。
    这一步步行来,黑衣人始终不急不徐,始终谨慎小心,未出半分差错。
    只不过,不管是韬轲也好,商向暖也罢,亦或是现在的初止,黑衣人所为之事大多见不得光,给商夷带来的利益也未必是黑衣人一人的功劳,不能成为为商夷立功的重要资本罢了,那些都是点点滴滴的拼图。
    拼图拼图,总要拼到最后一块,才是完整。
    黑衣人要交给商帝一张完整的答卷,才能得到商帝的信任。
    而鱼非池与石凤岐根本不能想象,他们在多久以前就踏入了一个精密到点滴不错的圆融阴谋里。
    这个阴谋,圆融到没有一丝丝破绽,严丝缝合,环环相扣,能不能闯破这个阴谋,要看他们的造化。
    黑夜遮去了黑衣人丑陋的面貌,只看得见一排森白的牙,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积恨多年,终可一展。
    在黑衣人没能为商夷带来可视的利益之前,商帝选择相信自己与韬轲。
    当日,商帝下了三道命令,一道往南,一道往北。
    调大军北上,不求击败瞿如,只求阻挠瞿如南下的步伐,拖延时间。
    韬轲全军急行军,弃一切重物,尽一切快,赶去一个叫永孟城的地方,那里是离无为山最近的一个城郡,原属后蜀,现归商夷,高岭地势,易守难攻。
    最后一道,他是给自己大军的。
    全军后撤,往永孟城的方向靠近,远离石凤岐大军,避免被偷袭围剿,保存战力,准备最后一战。
    这三道命令是商帝的避其锋芒之策,毫无过错。
    如果,没有黑衣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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