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两座天下,视作至少可以挡住大离三年围攻的玉阳城,到底还是降了。
    开城的,是昔日被乐桓委以重任的议长官邸长史,晋攸。
    在乐桓突然坐化后,玉阳城内以老帅义子袁良为首的主战派,一度战意高昂,十分团结。即便乐桓突然坐化,他们依然想要抵抗到底,不给大离任何一丝机会。然而,就在玉阳城内积极进行备战,准备和大离殊死一搏的时候,身为议长官邸的晋攸,却突然关闭了玉阳城的护城大阵,并且直接派人引领大离战部入城。
    于是,大离就这样轻松的进了玉阳城内。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在大离战部入城之后,城内的主战派,还想坚决抵抗,企图将大离战部再打出城去。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失去护城大阵庇佑的玉州战修,哪里还是大离一方的对手?很快,城内的顽固派,便被韩药师指挥大离战部,清理干净。以袁良为首的主战派,眼见玉阳城陷落已成定局,只好组织人手撤退。但因为这场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主战派也没有任何准备。所以最后,能够撤退离开玉阳城的,依然只是极少数高手而已。
    离景原入城之时,大离战部已经基本控制了整座玉阳城。在离景原入城时经过的那条主道上,以晋攸为首的玉州投降派官员,沿路跪倒在地,一个个屁股撅的比头还高,甚为壮观。
    见到这一幕,离景原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世事无常,说的大概就是眼下这样的光景了。
    离景原转头瞥向跪在最前方的晋攸,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晋三郎,离景原今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对于他的名字,却是早有耳闻。
    这位早年曾在大离闻道院,写下过‘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大才子,先是被李砚山弃之不用,又被离祚厌恶,远远扔到了玉州。在玉州做官的时候,曾被某位世家子如拖死狗一般,拖了三十里地。后来远东易帜,乐家接管了玉州之后,这位大才子却靠着自己的脸皮扶摇而上,成了乐桓麾下最重要的文官。
    晋攸代表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这个乱世当中的很多人。他们或许也曾拥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能随波逐流,任凭世事抹去自己的棱角,最后也许就成了他人眼里的败类。
    对于这样的人,离景原实在是不知道,到底应该说这种人个人的悲哀,还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离景原知道,以乐桓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喜欢晋攸这种人。但是,以乐桓当时的身份,对晋攸这样的人,却是不得不用。
    真是讽刺。
    “诸位快快请起。”
    离景原虽然对这位晋三郎的人品感到恶心,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大离若想迅速接管玉阳城乃至整个玉州,还真离不开晋攸这样的人从旁协助。
    “此番玉阳城能免遭生灵涂炭,都是诸位的功劳。诸位此番的贡献,应该被后人所铭记。孤要在这玉阳城外,选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为诸位留下刻像,为后世观瞻纪念!”
    离景原的这番话,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可作为大离的无冕之主,他必须这样做。因为他需要以此来向整个玉州乃至整个北方四界来证明,大离并非弑杀。凡是归降大离的,都有高官厚禄赠予。
    “晋卿此番更是居功至伟。”离景原重新看向身前满脸期待的晋攸,并未让他失望,开口道:“我大离尚缺一位玉州界主,这玉州界主之位,还请晋卿不要推辞。”
    “多谢陛下!”
    在离景原开口之后,晋攸再次跪伏在地,对离景原以大礼参拜。不得不说,这位出身大离闻道院的才子,在礼仪方面,真的是不曾有半点错误。这让离景原不禁在想,这些年是不是给闻道院的约束太少了,难道经费都花在这上面了?
    可是,紧接着,这位连离景原都感到十分不齿的晋大才子,却是破天荒的说出了一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十分震惊的话。
    “陛下,臣请奏,为前议长乐桓举行国葬。乐桓虽割据四界,称雄百年,抗拒王命。但百年之中,四界修士亦仰仗乐桓多矣!保境安民,实为有功。臣以为,功过不可相抵,过当贬之,可其功却当颂之!臣请以国葬之礼,追葬乐桓,以彰陛下之明!”
    沉寂!
    在晋攸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这位晋三郎……疯了吗?大离刚刚入城,他却请求以国葬之力,安葬乐桓?
    离景原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望向晋攸,表情玩味。
    这位晋三郎,果真是个妙人啊?
    离景原此刻倒是很好奇,这位晋三郎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在当下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是算准了他对乐桓有旧情,肯定会借此机会同意此事,而他又可以借此博取自己的认可?还是说晋攸害怕事后被那些死忠于乐桓的修士报复,想要借此来平息他们的怒火?或者是想以此来凝聚玉州派的人心,为自己未来增加几分话语权?
    亦或者是……都有?
    离景原此时不禁感慨,人性之复杂,实在是让人难以琢磨。所以离景原想了想之后,说了句后世史书上极具争议的话。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会有。但太多了,恐怕未必是好事。”
    “准奏。”
    “多谢陛下隆恩!”
    在得到离景原肯定答案的时候,晋攸再次以大礼参拜,而且笑容真诚。
    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在大离的位置,肯定是稳了。
    ……
    有两位纯阳强者,先后抵达了朝歌城。当卫易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卫易就知道,当年恒秀和尚给他看的那幅画面,恐怕又近了一步。
    两位纯阳,一位是林州的散修纯阳,圆木老祖;另一位,则是来自于云州的三宵老祖。
    这两位纯阳老祖,正是昔年卫易在那副幻光当中,见到的两位不认识的纯阳老祖。
    两位纯阳,其实严格来说的话,都算是冰雪神殿麾下的纯阳。不过,这两位纯阳老祖,都是在远东易帜,拿下玉州和半个云州之前,便已经跻身纯阳的存在。不过,圆木老祖是散修出身,不愿插手早年的林州动荡。后来乐家拿下林州之后,也没有对这位纯阳老祖有太多要求,只是希望他继续留在林州修行,为林州增加一些气数,却又无需直接听从乐家的调遣。
    至于三宵老祖,身份则更为特殊。早年云州是御灵宗的地盘,云州有两位纯阳老祖,但御灵宗却只有掌门一人是纯阳。这听起来是一个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事实确实如此。当年御灵宗虽然是名义上的云州之主,但其实并未控制住整个云州。在云州很多地方,还存在着一些强大的地方门派,进行自治,只是名义上尊御灵宗为主。
    这也是当年御灵宗为何被称作几大圣地当中,最弱圣地的原因之一了。
    而作为云州那边的纯阳散修,三宵老祖并无门派拖累,但却是一位修真界有名的阵道大家。据传三宵老祖早年曾走了大运,得到了数千年前某位修真界首屈一指的阵道大宗师的墓葬衣钵,所以后来靠着墓葬当中的遗留,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天玄宗并非没有阵法宗师。但那几位阵法宗师,却都自称在阵法一道上,不及三宵老祖。
    两位纯阳老祖的先后到来,也曾引起了一番轰动,卫易更是当众现身,以天玄宗掌门的身份,对两人的到来表示欢迎。
    卫易其实知道,这两位纯阳老祖,之所以眼下愿意来两族战场这边拼命,不是因为他们本意如此,而是因为如今北地动荡,两位纯阳都不愿再卷入这场动荡之中,不愿因自己的存在而牵连了各自的家族后辈。反倒是两人身在前线,为修真界而抗敌,不管未来大离和冰雪神殿谁输谁赢,都得善待他们的后人。
    但既然人家来了,愿意帮天玄宗出一份力,卫易就自然要表示欢迎。而且,对于这两位纯阳老祖的到来,卫易其实得感谢白霜真君。因为这两位老祖,都是白霜真君的故友。也正是因为白霜真君,主动写信邀请他们前来,所以这两位纯阳才会下定决心,最后来到这座朝歌城。
    两位纯阳老祖的到来,无疑为这场论道盛会,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哪怕这两位纯阳,并非为此而来,但在天玄宗的宣传当中,仍是对其大加推崇。
    就是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关注之下,这场论道盛会,如期开始。
    整个论道盛会,总计持续四十九天,规则亦是十分简单。先以一人为擂主,面对所有人的论道邀战。只要论败,便自行下台,由胜者继续上台。败者亦可继续上台论道,只要能驳倒台上之人,皆算是成功。
    这种法子,自然无法分出谁是真正的胜者。
    但道理这东西,本来也就说不好谁真的比谁更高。
    这场持续了四十九日的论道大战,引来了整个修真界的瞩目。以往的论道,都是强者比拼自身修行之道。但这一次,却是真的比拼各自的做人道理。起初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一群低阶修士自吹自擂的举动罢了。但等到那些修真界真正的顶级大能们,对此纷纷表示关注之后,大家也就转变了态度。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不明白,这种辩论,到底有什么意义。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大战在即的时候。
    “所谓论道,其实论的不是道理,而是人心。”
    范梧对此是这样的解释。
    “我苦心策划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论道盛会,除了想给那些南下修士,一个汇集此地的理由。更是希望以此来告诉大家,大家来前线到底是为何而战?”
    “人心的统一,远比个人高手的强大,或是一两支战部的强横,更加重要。”
    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当中,卫易算是彻底明白,范梧的深意了。
    一位来自西漠的大德高僧,曾在台上放言:“两座天下,皆是芸芸众生。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皆是此方天地的生灵,皆有智慧。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谈出一个化干戈为玉帛?”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想要一个化干戈为玉帛,首先要有降妖之力。妖族所求,若是覆灭修真界,修者如何能接受?”
    又比如,有人曾问:“天玄宗目前的战略方法,是否可行?是否有更好的战略方案?这场大战,既是修真界与妖族的大战,为何不联合大离与冰原,共同战斗?”
    “……”
    诸如此类的问题,五花八门,让卫易都不由感慨:原来这些人,还真有这么多不同的心思。
    这场论道,也让卫易见识到不同修者的心中所想。投降派、激进派、改良派……即便是到了当下,前线与妖族大战在即,竟是仍有如此多的人,怀抱着如此多的念头。
    直到此时,卫易才算明白,范梧发起这场论道盛会的必要性。
    真理越辩越明。
    只有让他们自己去辩论,自己去寻找答案,他们最后才会发现,原来天玄宗目前所做的,到底是一件多么正确,又多么伟大的事情。
    在这场论道盛会的最后一日,台上接受各方问道的,是曾经在玉州大放异彩的稷下学宫夫子,张尧。临近黄昏,当最后一位论道之人,依然败给了张尧,走下台去的时候,张尧站在那座论道高台之上,对所有人躬身行礼,向整个修真界提出了一个问题。
    “君子,直道而行。”
    “所谓直道,既是心中之道,亦是做人之道。所谓论道,终是口舌之争,而非实际。”
    张尧忽然转身,指向南方,朗声道:“如今妖族就在那里,随时可能踏破我们的防线,惊扰我们祖先留下的土地,灭绝我们的子孙!”
    “那么,我们的道理,是不是要在他们身上,好好验证一下?”
    然后,张尧忽然轻蔑一笑,望向所有人。
    “还是说,我们的道理,真的只是嘴上说说?”
    “我,张尧,会在此地战至最后一刻。以妖族之血,证明我的道理!”
    “诸位,敢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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