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哥哥是不是教坏你了,你以前没见过这些吧?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最后是道歉,但听起来毫无诚意,段灼只听见他在笑,而且是欺负人的坏笑。
    还自称哥哥,看来斯文内敛真是他之前对蒋随最大的误解,这人就是个外向到不行的自来熟。
    驿站里的女客人取完件,匆匆离开,段灼说:“那东西我先帮你重新打包一下,你空了随时来取。”
    “行,麻烦你了。”
    这通电话挂断,蒋随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锻炼正进行到一半,健身房里的落地镜映出汗湿的面颊和红晕未散的耳朵尖儿。
    他怔愣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万千。
    前不久,他的高中舍友去外地旅游了,问他要过一次地址,说回来给他寄点当地特产,他接到电话,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情,根本没料到会出现这么离谱的状况。
    舍友不是那么无聊的人,那快递到底是谁寄的?
    今天正好是周末,小区健身房锻炼的人很多,中央空调都不顶用,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滚落,滴在手机上,身旁忽然有人递来一包纸巾。
    蒋随转头,道了声谢。
    “刚才那哑铃是你掉的吧?砸到腿上没有?”说话的是健身房里的金牌美女私教,二十来岁,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
    “没。”
    蒋随发布朋友圈,寻找罪魁祸首。
    会给他寄礼物的损友可能性太多,他真摸不准是谁。
    私教又关心:“我听明阳说,你昨天回去的时候脊椎有点疼,现在还好吗?”
    “哦,还行。”
    蒋随的脊椎在去年的一场短道速滑赛上受过伤,开刀治疗留下了后遗症。
    医生说挺举类动作很容易造成二次损伤,他平时锻炼时还算注意,昨天是为了避让一个小朋友,不小心撞在器械上,脊椎才隐隐作痛。
    今早起来还有点疼,所以没有锻炼腰腹,单独训练手臂和腿部。
    私教莞尔:“想要练肌肉线条的话不用练这么猛的,像你这样一练好几个小时的对身体反而是一种伤害。”
    在大多数人看来,到健身房锻炼的就两种人,一种为了健康,一种为了找对象。
    蒋随也不愿解释太多,擦干净屏幕上的水渍,说了句:“我只是来练体能的。”
    不等私教再问什么,他起身移步到洗手间,捧一把凉水扑到脸上,狠狠揉搓几下,心思重新落回那个包裹上。
    朋友圈的评论区里,大家都在询问包裹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只有程子遥留了个害羞的表情。
    蒋随顿时明了,一通电话戳过去,破口大骂:“程子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脑子进水了吧,还是心理变态?寄那什么破玩意儿,知不知道大庭广众的搞得我多尴尬?”
    因为从小生活在黑龙江,他骂人的时候不自觉就切换口音,带上了一股子东北味儿。
    程子遥的笑声像只鸭子:“啊?不会是你妈给你拆的吧?”
    这份关心实在是欠缺诚意,蒋随翻了一眼:“要是我妈拆的信不信我能把你腿打折?”
    蒋随把来龙去脉说了,程子遥幸灾乐祸:“成人礼肯定就要有成人礼的样子嘛,谁让你自己不去取的,而且快递是你让他拆的,这难道还能怪我吗?”
    蒋随:“我不管!我现在已经社死了,回头你去帮我拿。”
    程子遥:“我靠,你的脸是脸,我的脸就是屁股吗?”
    而此时的段灼,已经无暇顾及蒋随社死不社死的问题了。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驿站门口,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牵着一条阿拉斯加堵着,无论谁劝也不愿意离开。愤怒和焦灼致使她面红耳赤,用恨不得整条街都听见的大嗓门喊道:“今天你们一定要给我个说法!一万多块钱的东西,说丢就丢!你们员工怎么做事情的?”
    来驿站取件的客人,周围店铺的老板们在门口围成圈,一道道探究的目光恨不得将驿站的玻璃门凿穿。
    还不等段灼开口道歉,妇女又急得要跳起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横飞:“我这东西是给公司买的,还有急用!你们让我怎么搞?真是要了命了,我就说让快递给我送过来,他非要放你们这,我以后再也不存你们这了。”
    段灼被她的大嗓门震得后退一步,望着电脑显示器上的监控录像,眉头紧锁。
    监控录像显示,下午三点,也就是他和蒋随通电话的时间,店里进来一位女客人。她身着一套素色连衣裙,头戴一顶宽大的渔夫帽,个子不矮,大约有一米七左右。
    她在货架边寻找包裹,时不时打量一下正在通电话的段灼,随后磨磨蹭蹭地取下一个方形包裹。
    从她警惕的眼神和动作中其实能感觉出来,她是带有主观意识地去拿别人东西。
    但当时段灼没去关注她手中拿着的快递——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年轻貌美,打扮时髦的女人进门只为偷东西。
    事发当时,包裹的主人王女士正牵着狗在街上溜达,忽然收到一条取件成功的推送,立刻电联驿站,说自己没收到快递。
    可是等林叔调出监控查明原委,那小偷早就跑没影了。
    附近零食店收银的阿姨说:“这人我见过的,她就是个惯偷!以前就来我们店偷过东西,一直没被抓住。她就是看你们店里的员工在忙,故意的。”
    “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周围人附和:“每次都得手,肯定更贪心了。”
    这次被盗走的是一台价值一万八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王女士提供了购物截图。
    段灼看到那串数字,心都凉了,无措地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连声道歉。
    林叔上前安抚了一句:“大姐,你先别着急。”
    “怎么不着急!”王女士又跳脚吼起来,“一万多的东西丢了,你让我怎么不着急!公司明天就要用,你让我怎么跟老总交代?敢情丢的不是你家东西,你无所谓是吧!我要投诉你们!”
    林叔本就不剩几根头发的大脑门在此刻显得更秃了。
    “你这个情况确实是我们驿站的问题,刚才我已经报警了,如果找不到小偷,该赔偿的一分不少,一定会赔,这点你放心。”
    驿站里开着空调,温度很低,但段灼的后背始终浮着层冷汗,手心也有些潮湿。
    入职第一天,林叔就说过,弄丢包裹就得照价赔偿,他应允了,却没能做到,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道理归道理,心理上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他只不过打了通电话而已,就要赔付一万八?他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够支付一个零头而已,他要上哪儿去凑这么多钱?
    再有一个月不到就要开学了,他的手无意识地抓紧,握住裤兜里的手机,他不能把钱掏出去。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和王女士咄咄逼人的质问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无边巨网一样将他囚住,再勒紧,他耳内忽然一阵嗡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垂下脑袋,叹了口气。
    从小,他的运气就很差,在他懵懵懂懂刚开始分别好与坏的那个时间段,有人说,他的父亲是坏人,警察正到处找人,他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直到有一晚,段志宏翻墙回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警察就当着他的面,将他父亲拷走,再也没有放回来。
    之后母亲就生病了,不吃饭,也不肯睡觉,会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苛责于他,甚至打骂他,只是为了发泄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他以为等他长大一点就好了,可以让她活得不那么痛苦,但她根本不愿意等他,就这样走了。
    再之后进入福利院,晚上二十几个同学住一间,只有他的枕头总是湿漉漉的,被别的同学浇了水或是什么,他不知道,告诉老师,老师也只是说,晒干就好,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进入中学,那些毛都还没长齐却自以为已经明辨是非的臭小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骂他是混球的儿子,小混球。
    他被嘲笑,被针对,被孤立,他的作业本不翼而飞,钢笔墨水流得到处都是……
    回顾整段童年,他都摸索不到一丁点快乐的成分,他以为逃离那个地方,忘记过去,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可生活总是这样折磨他,让他看到一丁点希望,再重重地将他推回更深的黑暗,他的双腿被海草缠住,却没有人帮他,再怎么努力,结果也是沉入海底。
    驿站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就没停过,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段灼有些烦躁。
    就在这时,外边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段灼抬起头,路边停着两辆白色警车,穿蓝色制服的民警从车内钻了出来。
    第5章 这亏我还就吃了
    外面起风了,铅灰色的云层汇聚在一起,阴沉而厚重,干枯的落叶被风卷起,在路边打转,空气闷热又稀薄,眼看着就要下雨。
    蒋随从健身房出来前洗过澡,不想被淋湿,提着两袋刚买的水果,加快步伐往回赶。
    路边停着两辆警用车,红蓝色的光一闪一闪,车内并没有人,他停下脚步,往驿站方向看了一眼。
    其实刚才他出门买水果时经过驿站,就已经看到一大帮人扎堆围堵在门口,有位牵着狗的阿姨嚷嚷着赔钱,他用脚趾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便没有上前围观。
    现在有警车到场,就意味着不光是弄坏包裹那么简单。
    冲突爆发打伤人了?
    蒋随左右看了看,穿过马路。
    光打伤人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他对这种闲事产生兴趣,吸引他走过去更重要的一点——他透过驿站的落地窗,看见段小朋友像罚站一样,双手交握,拘谨地立在墙边,脑袋低垂,一遍又一遍鞠躬。
    几位民警站在里边,有个瘦高个在拍照,微胖的那位背着手倾听,还有一位戴眼镜的正进行调解。
    他们都背对着门口,蒋随听了一耳朵,没怎么弄明白,问身旁的阿姨:“什么情况啊这是?”
    阿姨就是零食店那位,她早早占位,从头听到尾,向蒋随细细解说来龙去脉,连小偷去零食店偷过东西的经历也没落下。
    蒋随紧锁眉头:“那这么说,现在这一万八要小朋友来赔?”
    “是啊,”阿姨压低了声音说,“驿站老板的老婆二胎快要生了,人还在医院待产,要用到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一时半会儿挖不出那么多钱,这小朋友呢又是新招来的,才干了一个月不到,身上拢共加起来也没那么多钱,赔不起。那女的怕孩子跑了不认账,就堵着不让走,警察正调解呢,不知道怎么处理。”
    说完,阿姨又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往前凑了凑,蒋随侧身,从夹缝中挤进去。
    戴眼镜的那位民警正安抚王女士:“大姐先喝点水消消气,小朋友也向你道歉了,这件事情他会负责的。小小年纪出来打工不容易,马上又要开学了,真掏不出那么多钱,你看你这边能不能稍稍通融一下……”
    话音未完,王女士又急眼了:“不能因为他年纪小,因为他家里穷就来道德绑架我吧?我招谁惹谁了啊我,丢的东西是我们老板的,我还要给他赔钱,你让我给他通融,谁给我通融通融啊?我这饭碗要是砸了呢?”
    “我跟你说我现在就是立刻买台新的,那价钱也肯定没有网上的优惠,我还得再倒贴上几千,这钱我还没跟他算!还让我一个受害者来通融!像话吗?”
    年轻的民警头疼地搓了搓额角,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和边上的组长对视一眼。
    比他更年长一些的老民警操着一口当地话,劝慰道:“没有说不赔你钱,就是让你宽限一段时间。孩子身上现在凑不出那么多钱。”
    王女士软硬不吃,瞥了眼段灼,冷笑一声:“我跟你们说,我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了,偷大件的很多都是团伙作案,要说这里边没有谁照应,她敢走得这么嚣张吗?”
    段灼瞪着双眼,怔住。
    这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她死活不愿意接受道歉,是因为在她眼里,自己根本就是那个小偷的同伙!
    沉在肚子里的闷气向上翻涌,怦怦往胸膛上撞,段灼捏紧双拳,加深呼吸力度,生怕克制不住,怒火就要像火山一样喷发。
    弄丢包裹的那份责任他担下,委屈他咽下,承诺他立下,他真诚待人,换来的却只有一份对贫穷的偏见。
    他弄不明白的是,自己身上究竟是流露出怎样一种气息,才让人将他与偷窃犯联想到一起,甚至捆绑在一起。
    命运多可笑,他曾经咬着牙,拼了命想要摆脱的东西,如今又轻而易举地缠上了他。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我得打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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