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
    金丝楠木的书案,四周摆了整整齐齐的书册,隔出小小的、幽雅的空间。
    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盏小小香炉,浮起暗香,几迭书信公文,有些随意地摊开。
    孟景坐在座上,毛笔还捏在手上,好似一只不安分的大猫,见冯玉殊颦眉,一会儿捏捏她的腕子,一会儿又拦腰搂住,微微一提,便将人抱到了腿上。
    她正对着自京中来的密信思索得入神,竟也顺势靠在他怀中,抬眼看他:“此计真的可行?”
    说的是梅凤鸣可能会亲至沧州之事。
    京城是梅凤鸣的老巢,若能把她引至沧州,哪怕不是孤身,他们的胜算也会大上许多。
    只是梅凤鸣并非泛泛之辈,想引蛇出洞,又谈何容易。是以冯玉殊对自己的想法始终忐忑。
    她真的会来了么?
    冯玉殊难掩忧色。
    孟景掌心覆在她腰侧,好似漫不经心道:“她不来最好。”
    “若她真的来了,”他莫名顿了顿,黑眸中带上认真神色,“你记得,千万不要回头。”
    你不能出事。
    这话已不是他第一次说,但他唯独这点不安,要不厌其烦,强调一遍,再一遍。
    冯玉殊抿唇,终于点头。
    他便起笔回信。他的字其实说不上难看,同他这个人一样,简洁有力,只是
    到底不是正经习出来的字,连笔顺也常有错误,叫冯玉殊看得难受。
    她握着少年人干燥有力的手,一笔一画耐心地教:“先这样再这样”
    他垂眸,视线扫过她发顶柔软的碎发,低低“嗯”了声。
    冯玉殊教完,便好奇地凑在他身旁,端凝他一笔一画写下的字。
    原来经年累月,他练出来的字,竟有几分像她。
    她发现了,所以蓦然微讶地抬起眼,撞进他目光中。
    他薄唇微抿,竟眸光微闪,有些不自然地假装无事发生。
    廊下,忽然传来了一阵为不惊着冯玉殊而刻意加重了的脚步声,静了一瞬,随后房门被敲响。
    嫪凭的声音传来:“堂主、夫人,宾客已经陆续到了。”
    正是开春之际,为政为商的,免不了四处走动一番,拜访上峰。
    这日附近州郡的几位长官,便齐聚孟府,拜访南地最有份量的一位要人。
    几位黑衣飒爽的冷面婢女将他们带进宅中。一进门,见得里面众多执刃的黑衣人,叁步一哨,灯火通明,几人便不自觉肃穆起来,连交谈也少了。
    新上任的随州军政使谨慎地跟在其他几位驾轻就熟的同僚身边,不知为何,总觉得婢女的视线,总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身后的美婢身上。
    他两只眼滴溜溜地转,暗暗思忖:两位美婢模样生的好,身段也火热,总不至于上不得台面罢?
    再者说,他向来是个心细的,虽没见过这位上峰,一个热情火辣,一个小家碧玉,还不将那孟阎王吃得死死的?
    陈大人脑中一通乱想,越发觉得自己缜密,慌乱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
    厅中灯火通明。
    席中已经落座了不少人,一眼扫过,便能认出南地不少有头脸的大人物。
    在朝为官的,自不用说,叁司长官齐聚,还有几位虽还是白衣、但在士林之中已颇有清名的秀才、文士。
    叁教九流也不少,自西北鲜少南下的波斯商,从南来的玉商,累世积富的盐商,押镖的镖师,单眼的海客,异族的长毛大汉,茶肆里说书的,妓坊的东家,各种江湖宗派的掌门人。
    其中最显眼的要数本地巨剑山庄的掌门人楼老,一身织锦祥云纹袍,他不像堂中众人,带着探究神色打量四周,只低头走自己的路,略显笨拙地穿过熙攘的人群。
    一个着桃红短袄,打扮光鲜的年轻婢女突然从背后拉住他,指了指锦屏之后,似是让他坐到后面去。
    锦屏之后坐的是孟景的家眷,此时席中仍空着,只几个站立的身影在走动忙碌。
    传言巨剑山庄与孟景有旧,看来所言非虚。
    楼老摆了摆蒲扇样的大掌,好似推辞了。那女子也没有强求,说了句什么,便又转回屏风后去了。
    原本热闹非凡的厅堂中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连私语也听不见了。
    一只黑靴踏进了门槛。
    他仍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衣,宽肩窄腰,腰线收束着利落深刻的折痕,背脊挺直,人如其刀,凌厉浑然天成。
    身后是嫪凭、十步等人,随着他入了厅中。待他至厅中最尽处的正中落座,便拱卫左右,沉肃着一张脸,面朝向满座宾客。
    与此同时,屏风后的影子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婢女的陪同下也入了座。
    瞧不见容貌,也隐约从那姿仪猜出,传闻中的孟夫人,该是一位美人。
    孟景坐在主座上,从他的视线看去,自然不受屏风阻碍。他一只手搭在扶手之上,托了腮,也随意微偏了头,瞧了冯玉殊一眼。
    “见过堂主、夫人。”满座宾客朗声见礼。
    随后便是宾客一个个上前来见礼的环节。
    孟景兴致缺缺。
    乾州的长官带来了大批珍贵的乾州锦,箱子一开,那锦缎在灯下流动变化着霞光,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滁州的长官带来了难寻的墨宝雅砚,也打开箱篑,让众人品鉴了一翻。
    孟景肉眼可见的没兴趣,陈大人看着,鼻腔里悄悄逸出一声嗤笑,只觉着滁州的官僚,真是好没眼力见。
    但是出他意料的是,传闻中的孟阎王并未露出不虞神色来,反而赏得很大方。
    陈大人困惑地眨了眨眼。
    沧州的军政使送上了一大箱成色罕见的东珠同玛瑙,他对自己的上峰如何被“意外去世”的心知肚明,又得了在沧州地界消息最灵通的便利,见礼中气十足,显然极有信心。
    孟景竟然真的集中了一下精神,打开箱篑,抓一把东珠在手中看了一眼,又往了一眼屏风之后。
    东珠色泽光润却温和,给冯玉殊做耳铛真好看。
    她不知他在想甚,只面无表情地用眼风提醒他回神,莫待怠慢了客人。
    孟景转回头来,重重赏了沧州军政使。
    陈大人还没想明白其中关窍,心却不知怎的,莫名忐忑起来。
    轮到自己时,便有些脚软,带着两位美婢,和一箱篑,上前见礼。
    孟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大人硬着头皮,颤声说完了准备好的吉祥话:“…佳人当配英雄,下官一点心意,还请堂主笑纳。”
    主座之上,没有传来回答。
    堂中落针可闻。
    倒是方才那光鲜富贵的婢女,又一次从屏风后探出了头来,朝宴中打量,好似对那两位美婢的模样十分好奇。
    屏风之后的冯玉殊淡定喝茶,云锦退回来,附在她耳边调笑打趣儿了几句。
    孟景瞥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刚待答话,席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动静。
    众人忙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楼氏的一个妇人膝上,坐着一个小儿,才牙牙学语不久的年纪,葡萄样儿的眼滴溜溜地转,不利索地脆声急道:“玉、玉殊姨姨,不给。姨姨、最漂亮。”
    屏风后的人传出一阵短暂欢快的笑声,连席中众人也有些松快起来。
    冯玉殊一时有些脸热。
    陈大人光溜溜的脑门上,终于滴下一颗豆大的冷汗来。
    孟景倒不觉被小儿拂了面子,只随意看了眼他呈上来的箱篑:“陈大人有心,这两人还请陈大人带回。”
    他说着,突然神色莫名地瞥了一眼冯玉殊。
    冯玉殊敏锐地偏了头,小鹿似的浅色的眼,疑惑那箱中有何物,他竟着意,不打算一并归还。
    然而他竟也同时看了过来,眼神还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冯玉殊困惑地微皱起一点眉。
    他喉间微不可察地一滚,有些想要发笑,被他遮掩过去,放过了已经抖成糠筛的陈大人。
    箱子里,是各种…不可言状的闺房之乐。
    大小、形状各异的玉质男根,精致镂空的金缅铃,马髭制成的细鞭,精巧垂流苏的银夹,还有许多,他猜不出用途的玩意儿。
    这件小小的插曲,便这样轻轻揭过,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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