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问一遍,那狗官在哪里?”
    她厉声问道,面上显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来。
    女孩脸涨紫,咳嗽了几声,泪流满面,摇着头,也不知是挣扎还是“不知道”的意思。
    苗姿终于耐心用尽,红唇撇下来,五指骤然收到极致。
    她本不在乎多死一个人。更何况为避免刑责,她迫切地想找到人将功补罪,如今线索几乎尽失,篓子越捅越大,这女孩刚好触了她的霉头。
    女孩的挣扎慢慢无力起来,两条腿蹬了两下,绵软地垂下,又无力蹬了两下,直到斜刺里伸出一把刀,刀背碰了碰苗姿的手。
    苗姿蓦然抬起眼来,神色莫名地看他。
    孟景朝她摇了摇头。
    他要放过这个外室?
    苗姿脸阴着,盯着他,吐出一句话来:“给我一个理由。”
    孟景微微皱了眉,好似连他自己也觉困惑,不得不想一想。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无关的人,甚至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在极乐山庄的时候,冯玉殊就对她们抱有极大的同情,在危难中也不忘记伸出援助的手。
    尽管他觉得那种同情,几乎毫无道理,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她那种与他人“命运相连”之感,但他知道这样做,能讨冯玉殊开心。
    所以不知道理由也没关系,冯玉殊一定能说出很多理由。
    他很想回家了。
    他用刀尖逼退了苗姿,将刀收回身后。也不像是对女孩感兴趣或同情的模样,神色寥寥地转开了脸:“没什么理由,走吧。”
    女孩软倒在甲板上,握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着。
    苗姿看了她一眼,又抬眼去看孟景,眸光几变,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才阴沉着脸,扭头跟上他。
    正待两人准备掠出,回到自己的船上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细若蚊呢的声音。
    那外室仍瘫坐在甲板上起不来,剧烈地喘息着。见他们回头,又低下头来,眼神闪烁,片刻后,才犹犹豫豫地继续道:“…荆州渡,他要去荆州渡。”
    苗姿回头,盯了她一眼。她长舒了口气,又心如死灰。好似失去依靠,绝望无助地坐在原地,捂脸哭了起来。
    苗姿见她孩子气的动作,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微闪,在飞身跃起前的一刻,突然冷冷道:“哭什么?天高海阔,你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她有一双漂亮而尖翘的眸,红唇明艳,脸上常挂不达眼底的娇笑。这一眼面上却没有笑意,那种古怪的恶意消弥了,只像是倔强倨傲的少女,冷冷地呵斥着,不知光阴里的哪个人。
    或许是她自己。
    女孩抬眼,仰起脸愣愣地看她。似是有些震惊,泪珠还凝在脸上。
    当晚他们仍是宿在客舟中。
    天地都静,只有浅而安宁的水声。皓然明月天悬,照一江静水流深。
    很快他们就会到达荆州渡,而且他们这样的人,从来也无心睡眠。
    苗姿坐在船头,双腿自然地垂在船沿,偶尔船身溅起水珠,沾湿光洁漂亮的小腿。她觉得凉了,轻轻晃了晃腿,直起身来,往船仓中走去。
    她无声地掀起帘子,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少年背倚着船仓,头微微垂下,抱臂阖着眼,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他默默地看着她。
    一点月光照进来,她看清他偏窄而显凌厉的眼,下颌处微微突起的骨,流畅而锋利的侧脸。
    也几乎是从她进来的那一刻,他的手就握住了刀柄,浑身的肌肉蓄紧,豹子一样,是防备和随时预备攻击的姿态。
    她原本应该很熟悉这样的姿态,不知怎么的,却莫名愣了愣。回过神来,弯了红唇,盯他一眼,却没去碰自己的白练,躬身进了低矮的船仓。
    她在他对面的角落坐下,甚至颇有闲情地道:“外面江风凉了。”
    孟景没有答话,见她没有攻击意图,便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船仓狭窄,约莫只能坐下五六个人,两人对角而坐,中间隔了叁四个人身位,已是最远距离。
    她抚了抚手臂,将凉意驱散了,靠着仓壁微蜷了身子,抱起臂阖眼休息。
    孟景动了动。
    她眼睫微微一颤。没有睁眼,却也知道他已经走了。
    船仓中又只剩她一人。
    又行许多日,他们终于抵达了荆州渡。
    抵达时,正是熹微时分,他们在荆州渡停靠的船只中一个一个搜寻,果然在其中一只船中找到了潜逃许久的沧州军政使。
    这沧州军政使大腹便便,逃亡了多日,累得不行了,被抓住时还在船仓中睡大觉,只等开城门的时辰一到,荆州渡的官僚便会查验户籍文书,放人入城。
    苗姿将人从床上拽起来,利落甩了两巴掌,将人扇醒,微微一笑道:“看看是谁来了?”
    她语调娇妍明媚,那军政使在睡梦中,还以为是那被自己拿去当饵的外室,侥幸逃脱逐风楼的魔掌赶回了他身边。迷糊睁开眼,嘟囔唤了声:“心肝…”
    苗姿脸色一变,手下施力,当即将他一只胳膊卸了。
    军政使惨叫了声,完全清醒过来,抱着一只手臂,吓得屁滚尿流,滚下床来。
    尿液从床沿滴答落下,积到地面,他却浑然不觉,浑身发颤,跪在自己腥臭的尿液里连连磕头,惨声求二人放自己一条生路,说以后逐风楼在沧州,侵吞赋税也好,扶植自家势力也好,自己绝不敢多说半句,也绝不敢再尝试上奏天听。
    苗姿拧起眉,竟真被他闹得退后了一步,踟蹰着没有上前。
    太脏太臭了。
    她站远了些,握紧了自己的白练,正待抬手,身侧刀光一闪,军政使杀猪似的惨嚎便好似一瞬断在了嗓子里。
    他的嗓子确实断了。头颅从脖子上掉下来,滚到地上,双眼滚圆,血漫了一地。
    她微偏了头,去看身侧的孟景。
    他神情依旧淡漠,毫无波动,默默将刀身上的血拭去,插回了身后,越过尸首,去处理善后事宜了。
    他们仔细清点了船仓中的物品,果然发现了许多揭露逐风楼勾结、置换沧州官员,侵吞田地赋税的文书。
    其中还有这官员的绝命书,说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已经设法将证据和奏折送出,不出意外,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快抵达京城了。
    苗姿翻到这封绝命书时,手顿了顿。
    她放下了别的事情,抿着唇,默默地,将它捏在手中,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她想到了那个被他们放掉的外室。拿着证据和奏折的,会是她么?
    不知道。
    但她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这些时日,朝廷不断试探,隐隐有想费大力气整治逐风楼的意思。前几日千机失利,梅凤鸣大怒,竟下令将人皮生生剥下,挂在自己卧房,事后又后悔起来,常常掩面而哭。苗姿不敢想象,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若那些证据上奏到朝廷,被梅凤鸣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刑罚。
    她面上血色褪去了些,唇色也有些苍白。
    她并不惧死,否则多年出生入死刀光剑影中走来,只要她畏惧过一次,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只是竟也有怅然。
    苗姿抿了唇,默默将那些文书点燃了,出神盯着熊熊的火光,自嘲地勾了唇角,轻笑出声。
    孟景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依稀瞧见他沉寂黑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样来。
    她盯着他,眼睫轻轻一颤,眸光微闪,忽然明白了那股怅然从何而来。
    从荆州渡回沧州的路上,仍是走了一段水路。
    孟景盘腿坐在船尾,就着月光,一遍遍仔细擦拭着他的宝贝长刀。
    苗姿依然远远坐在船头,低了一点头,沉默地望着舟身破开碧波,水花溅起一点。
    她突然动了动,俯下身,试图捞起水中明月,月色却被她搅得支离破碎。
    她试了又试,终于放弃,甩了甩手上冰凉的江水,霍地直起身来,朝孟景走去。
    抱着臂,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孟景抬眼,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等着她开口。
    她却不看他,望着江水,没头没尾道:“你出叛出楼中的日子,我曾到处打探你的消息。”
    孟景没说话。
    她回过头来,盯住他,晃了晃手中白练,微扬起脸来:“我比以前,精进了些么?”
    孟景微皱了眉,好似在回想她以前的样子。
    她这么问,约莫是多年以前受训时,或是自己叛楼、她追杀自己时交过手。
    然而他对她的印象实在模糊,也不知她为何这样发问,便只简单道:“你很强。”这是实话,在高手如林的杀手楼中,她身居高位,身手也很不错。
    苗姿听了,终于微笑。
    这一回眸光流转,笑意终于抵达眼底,颊边弧度,可堪称甜蜜。
    对话又结束了。
    “喂,孟七。”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苗姿弯唇唤了他的名字。
    她低了头,将繁复苗裙上挂着的铃铛解下来,托在手中,在他眼前极轻地晃了晃。
    若死期将至,行至生命尽处,她想得他一个拥抱。
    她眸中闪过她惯有的一丝张扬狡慧,红唇轻启:“你抱抱我,我便将它送给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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