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的下人们在讨论,今年的春天格外反常。
    明明前几日已是阳春,万物复苏,昨夜却气温骤降,今早起来,竟还下起了飘飘洒洒的细雪。
    众女纷纷裹上厚衣,到院中去看稀奇。
    云锦也在其中,她跟着冯玉殊进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春雪。
    她在院中闹得一身汗,面上泛着红晕,有几撮刘海儿沁湿了,贴在额上,也不在意,只风风火火地打了帘,进来看冯玉殊。
    “小姐,外面好大雪呢。”
    冯玉殊从帐册中抬起头来,笑道:“我知道了,你去玩便是,我这儿没什么要做的。”
    “小姐,坐了许久了,也不起来歇歇么?”云锦问。
    她只是摇头:“有几处看不大明白,我再看会儿。”
    云锦看了她一眼,确认没有什么事,应了声,自打帘出去了。
    转身时,眼风自然扫过屋内的陈设,她下意识地察觉到,某种怅然的缺失。
    是窗边的榻子,不久前冯玉殊发了话,叫人移走了。
    孟景刚失约的那些日子,连云锦也不愿回想起。
    最开始是茫然,云锦和挽碧还能坐在冯玉殊身边,冷静道:“或许是信没送到,也未可知…”
    冯玉殊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那也没有分别…”
    无论如何,他负气离开,数月杳无音信,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然而,冯玉殊也不是马上就死心的。
    她还是在等,常常在他从前睡的榻子上,整日整夜地坐着,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意,好似那一点微弱的、属于他的气息还萦绕在此处,让她得到一点安心。
    冯玉殊很快就病倒了,东院萦绕着一种沉沉的死气,重重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某一天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热,云锦只得去求王夫人夜开角门,让自己可以去街上寻医者。
    医者来开了方子,许多汤药得立马煎上的。东院灯火通明,忙碌了整宿,冯玉殊的高热总算降了下去,她却仍睡不安稳,时时惊醒,连下人们也睡不得囫囵觉。
    这段时间,东院众人常听见冯玉殊房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待冯玉殊再次从病榻上能起身时,最严寒的冬日已经过去。
    病去如抽丝,她轻减了许多,面上也无甚生气,但总归有几分清醒坚定的神色了。
    她命人撤走了榻子,又把孟景留在这儿的几身衣物、使用过的生活用品清出来,也命人丢了。
    还有绝大多数的物品,不是孟景的用品,而是经他手的小玩意儿,用草编的蚱蜢、街市上买的胭脂水粉、摩合罗,还有波斯来的红玛瑙扳指,她出府不便,他便带回来逗她展颜。
    他们还在孟景迭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旁,意外找到了一个刀刻的小木玩偶。
    这小玩偶扎着和冯玉殊很像的垂髻,大大的眼睛,微抿的、有些倔强的唇,尖下巴,惟妙惟肖,身上一件黑色的布裙,好像就是拿他自己的衣服裁的,针脚粗糙得有些滑稽。
    也不知什么原因,被他一直藏在了这里。
    “送给小姐了的,便是小姐的,也要扔了么?”云锦拿着她清出来的满满一兜,十分迟疑。
    冯玉殊却抿着唇,态度坚决。
    “好吧。”云锦叹了口气,拿着东西出了门。
    午后,挽碧捧来了几件新裁的春衣,只道是老夫人处赏下的,府中的女眷,人人都有。
    她带着风帽,在屋前抚落肩上的风雪,也在说:“好大的雪呢,也不知何时会停。”
    又跟冯玉殊道,“大姑娘,您嘱托我哥哥去寻几个掌柜的事,他已经办妥了,只待什么时候寻个方便,您亲自一一看过。”
    冯玉殊欣慰地点点头,道:“婶婶是不给的,我正好去寻陈王氏。”
    她特意挑了件织金线的狐袄批在外头,将身上那股子清冷气掩了掩,往正院去了。
    陈王氏今日正在冯府做客,听婢女道大姑娘和她有些体己话要说,请她留步轿中,心中十分惊讶。
    冯玉殊的出身、样貌身段自是挑不出错儿来的,只可惜不是清白身子,要不是当初急着把子蟠从牢里捞出来...
    陈王氏眼见着冯玉殊从雪中来,心中如是想。
    她到底是对冯玉殊不大满意的。
    冯玉殊挑了帘进来,带进来一股寒气。面对未来的婆婆,她也不算十分恭谨,只是礼了礼,开始说正事。
    原来是求她帮忙。
    冯府是官宦人家,拘着她一个闺中女子,不愿让她行商。
    陈王氏双手揣在袖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事做得也不算错。”
    冯玉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陈家的皇商,陈家大爷又去得早,其时您的儿子尚且年幼,陈家上下皆是您在操持,难道您也觉得女子不能行商么?”
    陈王氏道:“那是情势所逼。如今子蟠大了,正值盛年,不需要你去抛头露面。”
    “是么。”冯玉殊微微一笑,“将阖府的重任,全压在他身上,难道夫人竟一点也不曾担心?”
    陈王氏的脸有些绷不住了,微直起身子道:“你什么意思?“
    只怕暗地里是烧香拜佛,求陈子蟠不要败光陈家的家财。
    冯玉殊腹诽,面上却没说得那么难听,仍是笑意盈盈,”我只求您帮我行个方便,铺子的事情,冯府并不知情,我赚的钱,届时还不是归了陈家...“
    ”您也能料到,此番出嫁,冯府是不会给我多少陪嫁的了...我一个孤女,不过是想多些嫁资傍身,也好在夫家真正立下足来。“
    她叹了口气,好似十分自伤身世的模样。
    陈王氏听她说是要添嫁妆的,又听说她手头已盘下了六、七家铺头,自然动了心思。
    若是帮这个忙,既卖了冯玉殊顺水人情、好以后拿捏她,又对陈家来说有利可图。
    陈王氏脑筋几转,坐直了身子,轻轻拉了拉冯玉殊捏着帕子似在拭泪的手:“你也说了,你是陈家的新妇,我这个做未来婆婆的,自然是要帮你的。不过是为你行个方便,让你同铺子的人来往罢了,你便打着我的名头做吧。改日叫那几个掌柜的上门来,就说是以后为你管事的,是我叫来让你相看的便是。”
    陈王氏说着,心里想着以后她进了门,这些铺子还是得收到自己手里管着,免得她仗着有银钱傍身,压子蟠一头。
    冯玉殊心里却想的是,这铺子让我做起来了,这回可就没不会那么轻易让旁人抢了去。
    有了陈王氏答应遮掩,铺子的事终于一点点走上正轨。
    打着陈家的名义,几个掌柜的上门,冯玉殊一一看过,又叮嘱了他们几句注意事项,便可以各自负责去筹办、采买货源。
    又叫云锦和挽碧的大哥两人各自负责看顾着铺内布置的进度。
    各种书信、人员的往来,如雪片般飞入冯玉殊的东院,都打着陈府的名头,倒叫王夫人好生疑惑了一阵。
    她倒也旁敲侧击地问过陈王氏,陈王氏心知肚明,打着哈哈,替冯玉殊遮掩过去了。
    这俩人,好似两只夺食的老虎,都眼睁睁盯着,冯玉殊手上那块肉呢。
    只冯玉殊本人,浑然不觉。
    她又回复掌柜的请示、又清点近日的各项开支预算的,在东院忙得昏天黑地的,常常伏案到夜深人静,连茶水都未顾得上喝。
    她新学的算盘,还有些不大熟练,今日白天还同云锦抱怨:“怪了,我打得手腕子疼。“
    云锦将她未动的冷茶原样撤下去,又端上来新的,道:“有什么怪?打多了呗。小姐,该歇息了。”
    她知冯玉殊如今将全部的心气都倾注在铺子上了,只是不确定,她是接受了现实,朝前走了,还是只是自苦而已呢?
    果然,冯玉殊微笑道:”我近来不嗜睡,横竖也是要醒的,这样多的事,不如再多坐会儿。“
    云锦叹了口气,盯着她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同悲伤有关的蛛丝马迹,但她没有。
    那日她还说:“云锦、挽碧,前些日子,让你们为我担心、操劳,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再不会了。”
    她颊边有浅浅的笑窝,眸色温暖,好似带上了温柔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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