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潮生回头看她,不稳的妖身,把所有负面的情绪放大,琉双那日绝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他心里又闷得难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靠近她。
    她已经亲口说了,想离他远点。
    回到屋子以后,她显然自在许多,来泑山住了这么些日子,她蒙着白色鲛绡,渐渐熟悉了屋子里的摆设。
    她坐在塌前,仰头看着“他”,提醒道:“小流沙人,该吃饭啦。”
    晏潮生没有动,冷冰冰地注视她。
    她食用的灵露,已经在刚才被摔没了,她自己全然不知。眼前的少女如今脆弱得与凡人无异,像一只丝毫不能觉察危险的羔羊,那些尘封的记忆,叫嚣着他动手。
    一颗纯净的徽灵之心,唾手可得。他如今再与她相处,不应该再有其他,只应该因为这个。
    晏潮生抬起手,手中汇聚了一团玄金色的光。
    *
    流沙人排队给战雪央哭诉,大妖怪要杀它们,战雪央翘着腿,若有所思:“难道他发现了?”
    他捉起一只红宝石流沙人,五指张开,从它头顶吸出一片白色片羽,赫然是徽灵之力,又把它扔开,小流沙人挠挠脑袋,它们都比较傻,不知道自己被当做从琉双身上吸取徽灵之力的工具,也看不懂战雪央做了什么,还在吱哇告状。
    “行行行,知道了。”
    战雪央从它们身上采集徽灵之力完毕,摸着下巴,忍不住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有趣。”
    晏潮生表面是要伤害琉双,可其实阻止了战雪央。
    徽灵之力等同赤水琉双的命脉,这些时日,战雪央仗着她看不见,与小流沙人们朝夕共处,在它们身上下了禁制,让它们盗取徽灵之力。
    战雪央以前并不会这样做,他固然亦正亦邪,可是从不会苛待自己的病人。
    即墨少幽也是因此,十分信任他,战雪央脾气古怪,对待每一个病人,历来都很认真尽责。
    可那又如何呢,战雪央心想:他们来来去去,被困在这个死气沉沉境界的,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耗费灵力、耗费法宝救他们,每当他们好起来,就急匆匆离开,连多和他说一句话都嫌麻烦。
    数千年的孤单和寂寞,足够让一个君子,沦亡成卑鄙的囚徒。后来有一日,战雪央就想,他要么从这里出去,要么活得尽兴些,他开始提古古怪怪的要求,不再救治每一个上门来求医的人。
    有一次,他甚至提出,让一个人陪他一年。
    她同意了,真的待够了一年,久到他心生欣喜,以为自己可以留下她,终于有人愿意陪他留在这个没有生灵的地方。可一年的最后一日过去,他再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战雪央在她住过的屋子枯坐了一日,无数次试图从泑山的入口闯出去。
    他一次次被弹回来,口中吐出鲜血,许久,他走回了屋子。
    第一次深刻地明白,要从这里离开,除非破了上古时,他祖先发的誓言:灵脉不合,泑山不破,后代永世不出,候殿下归来,兴相繇王族。
    战雪央已经不记得自己等待了多少年,好几次他都想着,这样活着没什么意思,像一条留守在这里的狗,死去也很好,可是在泑山中受的伤,总会复原,在泑山死去,也总能活过来。
    多么嘲讽,唯一能死去的办法,是让人给他产下后嗣,使命交托给另一个孩子,他才能死在妖山——战雪央的父亲,就是这样做的。
    战雪央不想这样做。
    或许是为了那点微末的希望,或许是为了那个飒爽留下,陪了他一年的仙族姑娘,会陪着他种树,把他脑袋强行按怀里,故意看他面红耳赤逗弄他的人。
    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快忘记她的模样。
    没关系,都过去了,战雪央嘲讽地弯起唇。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踏出这里的下一刻,就立即死去。也不要像年少时,在这里日日心碎地等待渴盼,如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饿狗,期盼每一个路过的人,成为他的主人。
    为此,变得卑鄙又何妨。
    殿下不能心软,必须取出那颗徽灵之心!太多族人,为了他的降临而牺牲,以骸骨铺路,鲜血为引。
    战雪央一挥手,本想看琉双屋子中的情形,没想到视线被结界隔绝。
    战雪央气笑了。可以,很不错。
    战雪央就没见过比自己还偏执愚蠢的人,殿下对她再好有什么用,她会知道吗?还不是永远不会喜欢他,终究会嫁给即墨少幽!
    行行行,也有万年没看过笑话了,越陷越深,看他怎么收场!
    *
    小流沙人扒着窗户,紧张地偏头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哎呀,大妖怪在做什么,要杀小仙子吗?
    小仙子那么好,还带着甜甜的香,大妖怪太残暴了!
    晏潮生一想到如今仙界对妖族下的屠杀令,努力忽略内心的感受,只把她当作“徽灵之心”看待。
    他手中却拿了一个琉璃碗,里面是他昨晚出去摘的灵果。灵果香甜,比灵露不知好吃多少倍,尽管琉双吃不出来区别。
    他坐在一旁,冷道:“张嘴。”
    她听不见,困惑地偏了偏头,晏潮生干脆不废话,勺子抵在她唇边,她愣了愣,张嘴。他一勺勺地喂,表情不像在喂灵果,反倒像喂毒。
    他并不太会照顾人,喂食的速度很快,她还来不及吞,一勺又递到了她唇边。小仙子忍了又忍,最后无奈地咬住勺子,含糊道:“你等我吃完再喂下一勺好不好。”
    他收回手,看她桃腮微微鼓起来咀嚼。
    半晌没等到他新的动静,琉双心想,今日的小流沙人,似乎格外笨。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握住他手腕,晃了晃,示意他现在可以继续了。
    晏潮生冷酷地把碗塞到她手里。
    他觉得有些嘲讽,即墨少幽就愚蠢成这样,把她丢给了战雪央!想死他不介意亲自动手,送他们一程。
    这就是她亲自选择的人吗?连她的命,都危在旦夕。
    他本来不该再管她的事,弱水下那一幕,她宁死也不要他救,挣开他的怀抱,仿佛在他灵魂中,打下屈辱的烙印。
    如今唯有把她当作“徽灵之心”,没有其他的杂念,他心里才能平静些,不带痛楚与她相处。
    他摊开掌心,是捏碎那些流沙人后,取回来的徽灵之力。他不是泑山的主人,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晏潮生握住这些白色片羽,捏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把徽灵之力,从她额间渡了回去。
    少女脸颊很软,因为没了五感,不知道自己被他冰冷的手指捏得变了形。
    他渡完徽灵之力,低眸看她,闭了闭眼,心里有些无力。
    她茫然地捧着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的小流沙人,不仅有些笨笨的,脾气似乎也有点儿大,她丧失了五感,哪怕一只胳膊被砍断,也感觉不到疼。她心中惊疑不定,只觉得自己掌心被一撞,隐约猜到,喂灵露的碗,被他塞了过来。
    旋即他引着她,找到勺子:“自己吃。”
    他克制着,不愿再为她做更多,因为这些事,只会是自取其辱。他不愿意这段时间努力愈合的伤口,一见到琉双,再次被生生撕裂。
    琉双听不见,就不生气,失去触感,做什么都很麻烦,他引着她碰到了勺子,她废了好半晌力气,才递到自己唇边,安安静静地吃。
    她其实没有表现得可怜,只是眼睛被蒙住,俏生生的,落在他眼里,成了另一种模样。晏潮生冷漠看着,没有出手帮忙。
    半碗灵果,她吃了一个时辰,小仙子自己倒很有耐心。
    碗空了都不知道,直到被人抢过去,她有几分惊讶地弯了弯眼睛:“你们没走啊?”还是又回来了?
    她以为战雪央有事找它们,把它们全部调走了。
    尽管今天这一只不太尽责,但她还是偏头问:“要今日的谢礼吗?”
    晏潮生知道她说的什么谢礼,昨日他就站在门外,看一只蠢笨不堪的流沙人往她怀里拱,她垂下眸,笑着轻轻亲了一下它。
    蓝宝石开心得不行,原地疯狂转圈圈。
    他沉默良久,拳头松了又紧,僵硬坐着没有动,她触碰到自己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那一瞬在渴望什么,竟然有片刻怔忡。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他猛然一颤,回过了神,连忙想避开这个吻,可已经来不及,它已经落了下来,像烫在心口的一个烙印,撕开他的伪装。罪恶感与自我厌弃,如缠绕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一圈牢牢锁住,几乎令他窒闷。他到底在做什么?
    晏潮生猛然站起来,往门外走。
    门外,战雪央笑眯眯看着他:“殿下,可还玩得开心?”
    晏潮生冷冷看着他:“战雪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我何时下令,让你擅动徽灵之心!没经过淬炼的徽灵之心,根本无法成事。”
    战雪央倒是没想到晏潮生会称琉双为“徽灵之心”,他说:“殿下,她在等即墨少幽回来。”
    晏潮生手指收紧,几乎掐出血来,从战雪央身边走过去:“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我。”
    第65章别哭
    然而半月过去,少幽仍旧没有回来。
    晏潮生夜晚出去采灵果时,收到消息,昆仑出事了。昆仑的灵脉大波动,驻守灵脉的将领牺牲,还死了不计其数的弟子。
    这件事引发昆仑境主的旧疾,一口血吐出来,他昏死了过去。
    那时候少幽还在潜龙谷。
    上古距离现在已经过了许久,女娲造人后,世间邪恶之源承载物变成魔神,与之相对的,是上古神族。
    神族为了对抗魔神牺牲,其后世间不再有神。
    最后一个神族之女,与魔神在魔宫隐居后,再无他们的传说,他们的后嗣,那位小帝姬,神魔血脉也被父母封禁了起来。一代代过去,别说神龙族后嗣,到了如今,所有仙族,已与当年的神族有很大区别。曾经妖魔压仙族一头,让仙族连修炼都没灵气,如今仙族当道,成了妖族没有生存空间。
    世间再无神,也无生来邪骨的魔。还带有神龙血脉的妖兽,少之又少,能活到如今都是狡猾的家伙,不怎么好杀。
    晏潮生把夜晚才结出的灵果放进怀里,重新迈入泑山时,战雪央就在月色下擦拭他那把大得吓人的斧头。
    几个流沙人不甘不愿地围着他而坐,它们也想去找琉双,可是若被晏潮生看见,就是死路一条。
    “即墨少幽没来,出什么事了吗?”战雪央见他回来,收起斧头问道。
    晏潮生把情况简单给他说了一遍。
    战雪央摸着下巴:“我听说昆仑如今能顶事的,只有即墨少幽,他那个父亲,年轻时厉害得不行,后来即墨少幽的母亲死了,他生出了心魔,险些没有渡过劫,这些年一直不曾见人。”
    “心魔?”晏潮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是啊,”战雪央笑道,“不然殿下以为,我怎么会认识即墨少幽,数千年前,他曾经带着昆仑境主来找过我一次,我保住了境主的命,但其实即墨境主已经废了。那时候即墨少幽,好像也不大,就比里面那个小仙子大不了多少,却表现得很沉稳,一个人支撑起了昆仑,还对外瞒住这件事。”
    战雪央回忆道:“我本以为,从那以后昆仑就要开始没落,或者被其他仙境瓜分灵脉,一直在盼着灵脉相合,没想到愣是让他支撑到了今日,昆仑灵脉不够,即墨少幽就用自己的灵力,化用灵泉。哦,他的天赋就是这个。”所以昆仑的灵脉不至于像空桑枯竭得那样快,灵泉多少能缓和一下灵脉干涸的速度。
    战雪央想到什么,笑得意味深长:“殿下,即墨少幽如今一定已经回到昆仑去稳定局面了,他心里,从来没有自身的利益,只会作为昆仑的脊梁活着。哪怕他再想回来救赤水琉双,也不会回来。别说是赤水琉双,就算有朝一日,昆仑灵脉彻底枯竭,让他化作灵脉,供仙境弟子吸取,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个过早就承担起了一个仙境命脉的少年,他不似风伏命,有足够深厚的家族底蕴,世代做了好几任天君。也不似琉双,有父亲作为后盾,他只有自己,昆仑也只有他。
    两人都清楚,昆仑出了大事,即墨少幽暂时不会回来了。
    晏潮生垂眸听着,没有露出过多表情,等战雪央说完,晏潮生冷静开口:“我明日也要离开,回去妖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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