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珩沉默良久,“大逆不道”地点了点头,他永远不会欺瞒主子。
    晏潮生扬了扬手,弱水奔流,形成一个旋涡,他凭空一抓握,弱水中竟然汇聚出无数血线。
    伏珩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此刻,弱水被晏潮生玩弄在鼓掌,仿佛不再可怖强大。
    晏潮生漫不经心拂过自己的手臂白骨,一层肉重新长出来,他低声道:“既然憎恨,那就,把该杀的都杀了。”
    伏珩看过去。
    妖山的白日来临,那个曾经拯救了他的少年,本还有几分少年意气,此刻却只剩下沉稳的阴冷,他眸光一片暗色。
    他说“都杀了”时,就仿佛吃饭穿衣那般寻常。
    伏珩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他记得当日闯入妖山的少年,纵然妖性暴虐,可是也不愿疯狂杀人,努力压抑克制,这才尘封于寒潭下,让他去门外守着。
    可如今,他眼里深重的恨,却仿佛沉淀了万年。
    倾涌而至。
    这幅模样,那位小仙子若是肯回头看他一眼,必定会发现。
    他为她跳下弱水,她哪怕回头看他一眼,或者不跟少幽离开呢?
    *
    琉双此刻和少幽在回空桑的路上。
    仙鹤飞得并不快,四月的阳朔城下起了一场春雨,她提出下去看看。
    少幽没多说什么,颔首带她下去。
    她穿过小巷,凭借着记忆,来到一家朱门前。
    琉双抬眸看,顶上赫然很大的三个字“贺兰府”。
    几百年后,这里会是她在人间的家,那时候,这里叫岳府,她叫岳琉双。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穿着一身嫁衣来敲门,开门的小厮说已经是张府的愕然之感。
    事实沧桑,人间时过境迁太快。不知自己提前解开徽灵之心,是否还能在几百年后,遇见曾经的爹娘。
    少幽低眸看她,见她眼神怀念温柔,以为她会进去。紧闭的大门,对于仙族来说,并非什么障碍,可是等了半晌,她什么也没做,示意少幽同她离开。
    两人一并走在人间四月的街道上。
    少女在用身上的首饰作抵,买了两把伞,一把给自己,一把递给他。
    小贩喜不自胜,她笑道:“找的银子呢?”
    少幽看她一眼。
    小贩愣了愣,本以为用珠宝换伞的,是天真无知大家闺秀,想宰她一笔,没想到她知道自己的伞没有这么值钱。
    只好讪讪找了几锭银子。
    她却微微摇头,只收了一小块,把伞递给少幽。他忘记了,她却还记得,自己起初懵懂在外流落,遇见他,正在被骗,一个包子,收了她一锭银子。
    她低落地咬着包子想念家人,少幽的剑柄在那小贩手腕上点了点,冷声说:“纵她不懂,你也不该骗她。”
    如今他没了几百年在人间寻魂的经历,反倒是她,还记得少幽教过自己的点点滴滴。
    少幽不问为何,抬手接过。
    她带他到了一座桥上,行人匆匆避雨,两个仙族撑着伞,却走得分外从容。
    那是上辈子,她死的那一日,等了他许久的桥。没等来少幽,等来晏潮生那个骗子。
    桥上的春柳,一如当年翠绿。
    第59章觉醒
    雨声沙沙,风中依稀传来一个声音。
    “少主,您为何还不动手?”
    少幽神色未变,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视线看过去,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酒楼后梨花簌簌如雪。
    少女趴在桌上,脸色苍白地睡过去,身侧还摆了一壶只喝过一口的酒。可惜,这酒并不能暖她的身子。
    她的身体几近透明,若是凡人见了,此刻必定惊骇不已。
    少幽却淡然坐着,静静观察她。
    原来她也明白,从弱水中上来,她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在风伏命面前,她不敢露怯,强撑着若无其事。
    她的身体经不住奔波,只能暂且停留在人间,她虚弱得连布置个结界都做不到。
    亏她方才还能与他一同撑伞坚持走到酒楼。
    一个声音气急败坏:“少主,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若不动手,难道真要等她带着灵脉回到空桑,届时空桑有救了,昆仑怎么办?她现在弱小得如同凡间一个婴孩,您应该看见她把灵脉收在哪里了?夺过来便是。”
    “沃姜,别吵。”少幽抬眸,淡淡道。
    沃姜无言以对,气得不行地收回了千里传音。自从卜卦发现,第五条灵脉即将出世,他就没有消停过,如今他们的少主离那条灵脉如此近,小丫头也身受重伤,少主大可不必拼个你死我活,就能轻松得到息壤。这样最省事,愁了数千年的灵脉,也终于能解决,顶多……卑劣了些。
    可少主迟迟不动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沃姜恨不得出现在他们身侧,代替少主,把息壤夺过来,洒在北方仙境的裂痕中。
    少幽拿过她手边的酒,拍开盖子,自己饮了一口。
    她不该选择他的。
    灵脉面前,自己和风伏命没什么两样,他们首先都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仙境。
    不缺灵脉的风伏命,尚且需要灵脉,何况是急需灵脉的昆仑。
    少幽已经许久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选择。
    上一次,他需要做这样的决定,还是父亲说起他的婚约。让他与空桑联姻,合并灵脉。
    他放弃了自己,选择成全昆仑。
    而这一次,作为昆仑的少主,他理应像沃姜说的那般,拿走她手中的灵脉,利益面前永无盟友。
    作为自己……
    他看向少女,她脸颊苍白,脆弱极了,嘴唇轻轻抿着,不知是疼痛还是觉得委屈。她一只手虚虚握着,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模样。
    这样惊怯的模样,却留给了他看。
    她到底还是年纪太小,不明白方才三个人中,她选择跟着谁,都比自己好。
    风伏命不缺灵脉,她可以试试和他谈条件,而那个跳下弱水,剔肉碎骨也要救她的妖族,不要灵脉,会好好保护她。
    只有自己,迫切、且必须拿到一条灵脉。
    要么从歹毒恣意的风氏艰难地取,迎娶风采意,要么从她这里抢夺。
    一壶酒饮尽,窗外的雨还未停下来。
    他沉默良久,在沃姜再一次暴躁的催促下,打开她另一只紧握的拳头,轻而易举拿出了息壤。
    万千浓厚的灵力汹涌而来,不必细细感知,就能觉察它的浩瀚。这是她用一条命,换来的息壤。
    能够供养无处仙族的灵脉,此刻就被他握在掌中。
    沃姜还在疯狂算卦,老头显然是激动疯了,终于算到自己少主的命数,与第五条灵脉连在一起。
    沃姜表示十分欣慰,他死板到近乎坚韧的少主,终于肯违背行事作风,为昆仑干了那么小小……小小的坏事。
    今后顶多就是空桑和昆仑老死不相往来,能保住昆仑,保住自家少主就好。
    可沃姜的欣喜还未蔓延开,下一刻,卦象无风自动,少主与息壤的联系,已然断开。
    少幽把息壤装进神农鼎炼制的玉盒中,隔绝了息壤的所有气息,不令它引发垂涎。
    他垂眸,把玉盒放进少女的小手。
    她睫毛不安地颤了颤,伤得太重,完全没法醒来,那两片微颤的睫毛,像两只扑闪翅膀的蝶,朦胧间握住了盒子,才又安心下来。
    少幽轻轻笑了笑。
    手指点在她额间,渡了自己的灵力与修为过去。
    她睡得更沉,仙体也开始愈发凝实。
    淅淅沥沥的雨中,少幽道:“睡吧,我在。”
    梨花落了满地,她陷入一片甜美的梦境,依稀回到了最单纯的、与少幽在人间生活的百年。
    沃姜还在四海宴上,给自家少主打掩护,老头扯着自己的白发和白胡子,决定进行最后的挣扎。
    也不叫少主了,他称呼:“徒儿。”
    少幽语调也恭敬了几分:“师尊。”
    沃姜沉着脸:“你可得想好,若是错过息壤,你只剩下一条路,娶风氏采意,自此对风氏言听计从。风氏早就看中了你的能力,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少幽说:“我知晓。”
    “就算这样,你也不夺她息壤?”
    “是。”
    沃姜愤恨地想,他家的少主,是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就偏偏傻成这样!气煞他也!
    少幽等待着雨停,他心想,他可以不管儿女情长,但无法舍弃仙族最后的荣光。还有多少仙族,记得自己作为仙族,应有的模样?
    已经快没有了,这才是灵脉枯竭,仙族走向衰败的原因。
    *
    风伏命带着风采意回到四海宴,四海宴已然快要结束。
    天妃迎上来,心疼道:“吾儿,怎么弄成这样?”
    风伏命下一趟弱水,身上也有不少被腐蚀的伤口,只不过他上来得冷静及时,比琉双和晏潮生都好得多。
    风伏命笑盈盈,温声道:“无碍,我不在,四海宴可还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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