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化作红色流光,汇入塔中。
    晏潮生手指动了动,心里下沉,上前两步,却又不知自己为何会感到难受。三日前,他为了躲避仙兵,来到三十二层,只觉得这女子熟悉。
    他留在三十二层,所有大妖都很友好,没有一个人伤害他,纷纷来与他说话,问起他如今的八荒。
    纵然晏潮生寡言,他们也不恼,个个对他十分敬重。
    而这个女子,她也与他聊了几句,声音和目光都很温柔,依稀令他恍惚。
    晏潮生从来没在这样友好的妖族氛围生活过,讽刺的是,这里是镇妖塔。藤妖给他编织了一张床,这些日子,晏潮生不眠不休,第一次睡过去。
    他的妖瞳,没有感知到杀气。
    再醒来,却是所有妖族,自爆冲击镇妖塔。
    晏潮生亲眼看着女子和无数妖族死去,妖族自爆元丹,无疑是最惨烈的下场。他瞳孔猛缩,最后停下脚步蹙眉。
    他与这些妖,并不熟识。
    一个个妖死去,大多都会留下一句不明所以的“拜别殿下”。
    镇妖塔岌岌可危,仙兵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所有上古大妖都疯了,镇妖塔或许保不住,他们唤醒五感,纷纷往外跑,直到最后,三十五层的玄铁链炸开,夜魔罗化作一条银瞳大蛇,冲破桎梏,哈哈大笑。
    镇妖塔岌岌可危,他身上的玄铁链不存。
    活了数万年的大妖夜魔罗,庞大的身躯,就这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元身近乎华丽,俯首来到晏潮生和琉双面前。
    他眯眼:“小仙子,赠你一物,弱水之下,祝你好运。”
    一道肉眼可见的明光打过来,谁都反应不及,打入琉双识海中。
    夜魔罗又看向晏潮生,道:“一族荣光,尽系一人,你要永远记住今日情形,别让吾等失望。”
    夜魔罗的声音,第一次褪去伪装,变得冰冷而郑重:“上古相繇座下将领夜魔罗,拜别少帝君。”
    晏潮生皱眉。
    琉双捂着额头后退一步,恍惚一瞬,没有听清夜魔罗向晏潮生说的话,她抬起头,本以为毕巡死那日,会是她今生见过最大的妖死去。
    可眼前的情形,无异于令人震撼。
    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上古大妖夜魔罗,汇入光影中,银碧色光芒绚丽,如同漫天惊雷,恢弘炸开,镇妖塔似一个撞出裂痕的钟罩,从底层开始坍塌。
    一切快到人来不及反应。
    镇妖塔中并不能御剑,琉双站不稳跌倒,只好凝了个结界,等着天幕落下的碎石塌陷。
    到底是上古神迹,砸下来岂是一个结界能抵挡。
    塔中少有跑出去的仙兵,哀嚎声不绝于耳,塔尽数坍塌那一刻,琉双却没有感觉到疼。
    一滴血低落在她脸颊边,她抬眸,看见撑在自己身体上方的人。
    晏潮生紧抿着唇,冷冷看她一眼。
    他怀里,一只小妖鸟战战兢兢钻出来。
    琉双愣住,她抬眸,对上了晏潮生眼睛。
    少年眼里痛色很浅,阴郁和冷然居多,妖身并不比仙体坚韧,他同样会受伤。
    她从他漆黑冷漠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琉双骤然想起女妖的话——
    “他究竟喜欢谁,很多事情,你仔细想想,也许就能明白答案。”
    这一刻,她瞳孔猛缩,震惊不已。
    晏潮生身上的疼痛只有一瞬,镇妖塔坍塌完毕后,化作烟尘,流入世间。
    仙兵们好有几个重伤的,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包括乌晨,也受了伤。
    琉双被晏潮生护在身下,见他冷冰冰别过脸,看也不看她,把小妖鸟往怀里一塞,就要离开。
    她拽住晏潮生的袖子。
    他嫌恶嘲讽地说:“你还想做什么,抓我回去请罪吗,赤水琉双,我如今,再也不是空桑弟子!”
    “我知道。”琉双说,“我没有要抓你回去,你救我受伤,我理应道谢。”
    她抬起手,绿色萤芒从指间汇入他的身体,慢慢愈合晏潮生的伤口。
    他握住她手腕,近乎压抑哑声道:“够了,你别碰我。”
    他起身离开,再没回头。
    走了数里远,晏潮生捂唇咳了两声,一手的鲜血,他平静坐在一棵树下,把小妖鸟放出来:“自己去觅食,有事叫我。”
    小妖鸟回头看他一眼,十分犹豫。
    晏潮生:“滚。”
    小妖鸟滚了。
    晏潮生抬眸看着乌压压的天,他当作家的山林,毁灭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无数道士和凡人闯进来,离开得慢了的妖,最终化作了飞灰。
    他见了无数的妖死去。
    这些尸骸,足以堆成一座山。他应当是没什么感觉的,可兔死狐悲之感,突然令人压抑,这些妖自爆的情形,不知为何会一遍遍出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这些尸骸中,或许明日,就有他的身影。
    他一直这样孤单,孤单地活着,有一日,也会独孤地死去。
    小妖鸟太弱小,觅食需要好一会儿。
    晏潮生无处可去,干脆原地打坐疗伤。
    不知过去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晏潮生顿了顿,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少女。
    她衣摆的海棠灼灼,在他面前蹲下,手中捧着一身乱毛、肚皮圆滚滚的小妖鸟。
    少女把狼狈小妖鸟放进他怀里。
    “它太小了,捉鱼被淹到,你得看着点。”
    晏潮生冷笑:“若真这般无用,死便死了,无需赤水仙子关心。”
    “晏潮生。”她顿了顿说,“方才你走得太快,我有一个问题,来不及问你。”
    “问,问完赶紧走。”
    沉默良久,少女看进他的眼睛里。
    晏潮生听见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人间春风拂过,他身后是一簇才生出嫩枝的细流,阴沉的天幕,如此沉闷,它们却在春风下肆无忌惮,蓬勃飘荡。
    他喉咙一紧,一股热气上冲,染过脖子,又染过脸颊,一路横冲直闯到达天灵盖。
    这样剧烈的感受,再难压得住伤口。
    他低下头去,猛烈咳嗽,不忘否认道:“赤水仙子何时有了自作多情的毛病!晏某就算喜欢路边的山石,也不可能喜欢你!”
    “哦。”她轻轻道,“真不是我?”
    “不是!”
    “你看着我眼睛说。”
    晏潮生咬牙,不愿露怯,抬起头,尽量带着恨意与怒意冷冷看她。
    少女杏眸清润,眸光淡而软,蹲在他身前,探究地看他。
    “说啊。”她道。
    “我……”晏潮生艰涩道,“我不喜……”
    手中的小妖鸟绝望地尖叫一声,它真不是故意要在这种关头出声的,实在是主人的手越收越紧,快要捏死它了还没察觉。
    晏潮生回过神,那股直冲天灵盖的热气终于散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一个无拘束的妖,凭什么要如此听话配合她。
    他冷笑一声:“赤水仙子真是闲得慌,镇妖塔都没了,还有闲工夫来找我一个妖孽。”
    她垂眸低声道:“原来是真的,怎么会这样……”
    难得,从九思潭的莲台初遇开始,这次无需任何人说,两人的思绪,无缝衔接上,晏潮生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真的,你真的喜欢我。
    他恼怒至极,一腔愤恨也无从纾解,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思,被正主这般轻飘飘点破。
    最可恨的是,她如此反应……如此反应!
    慢慢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夹杂着懊恼。
    却独独没有一丝欢喜和羞怯,他心中浅浅一痛,站起来,眼前之景,没有一处顺眼,最不顺眼的,当属依旧蹲着少女。
    “你愿意怎么想怎么想,再跟过来,他日见面,便是兵必见血的仇人!”
    他步子走得急,不愿承认,心里翻涌的难过,是被轻易伤到后,勉强想要挽留最后一丝自尊。
    一旦她走出误区,其实多明显啊。
    怎么可能掩盖得住,从他闯入鬼王墓救她,到后来握着她的手,触碰自己内丹,吻她化身的小毛团,还有今日下意识镇妖塔里护她……
    蛛丝马迹太多,他纵然不承认,可几乎连自己都要瞒不过去了。
    他觉得有几分狼狈,不该这样的,他已经不是空桑弟子,她却还是赤水氏仙族,他们本该从今日起,井水不犯河水,再无交集,就算有什么,也永远烂在肚子里。
    只要没人点破,依旧可以这样平静下去。
    可这样脆弱的遮羞外衣,如今也不剩下。晏潮生走到很晚,找了个暂且栖息的山洞,此时天幕下起雨来。
    人间呼呼刮着风,小妖鸟仰起头看他,道:“啾!”
    他怒道:“你哪只眼看见我难过,瞎了我就给你挖了!”
    小妖鸟恹恹妥协:“啾。”
    晏潮生闭上眼,冷声道:“不论如何,今后不会再有交集。”
    无尽的低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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