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始终是别人的, 而他,大抵什么都没有。
    连心脏,仿佛都空了一块。
    那时候,他站在高处望着城市灯火制造的星河,而现在, 他平视着这数亿人意识组成的星河,却又疏离出来。
    此刻, 他站在一扇门前。只要他靠近一个星子,它便弹出一个窗口,随着他的靠近, 慢慢拉长,幻化成一扇门。一扇扇门, 他不断打开, 然后进去。
    同时,也给无数的门编号排序。第一扇门、第二扇门、第三扇门第一百七十九扇门。
    这次,他在门后的电影院,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一生的回忆。回忆之中, 始终围绕着樱花与同一个女人。春来,樱花开,少女从花下而来;冬末春初,樱花尚未盛开,一头银发的女人病榻前含笑而逝。
    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白辞离开这扇门,电影院门口,候着的是松原子规与松原希望这对姐妹。
    松原子规不快地皱眉,扭头避过眼,不去看他。而希望如记忆那般,天真无邪地笑着,朝他招手:那白辞哥,下扇门见。
    白辞对少女希望点了点头,然后盯着松原子规。因为他始终回避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这样?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这不过是虚幻的一切。就算在虚假之中,我们也不能和解吗?
    松原子规还是没有看他,侧脸隐没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盯着他看了半天,白辞终于放弃,正要踏入光的所在电影院门外,却听见松原子规说了话。
    这虚假之中,不真实的是我们,还是你?
    霍然扭过头,白辞正要说话,踏出去的脚步却融于白光之中。最后,他出了这扇门。
    又是一扇新的门,是第一百八十扇门。
    每一扇门后面,便是一座电影院。而电影院里播放的,则是不同人的回忆。
    打开这第一百八十扇门,白辞看到的不是松原兄妹,而是自己的父母木下白芳与爱德华。他们手挽手,亲密无间,对着白辞微笑。
    看见从未相见的父母,就散这个场景已经多次发生,白辞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立在二人面前,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父母爱德华与木下白芳对视一眼,爱德华抬手摸了摸白辞的脑袋。他脸上有陈年旧疤,深深地烙印着,但也无损其英俊。这一刻,他的墨蓝眼眸望着眼前的白辞,嘴角撩起:虽然你长得挺好看,但也没有我好看。
    说着,父母像两个顽童一样大笑出声,连平日冷淡待人的白辞也弯了眉眼,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
    这其中,单数的门打开,他会遇到松原兄妹,双数的门打开,他便会见到父母。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他在意的,挚爱的人们啊。
    而母亲白芳望着他,鹿一般明澈的大眼眨了眨,浮现出担忧的神色,突然问道:还不回去吗,儿子?
    白辞疑惑地抬头看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催促她离开。
    回去?
    他又能回到哪里呢?
    一时间,白辞不解起来。
    他有点委屈,笑着的眼睛往下耷拉,嘴角也向下撇着: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赶我走?
    爱德华与白芳对视一眼,望向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愁与担忧。白辞更加不懂了,只感觉自己被深爱的人们排斥在外,内心孤独惶恐堆积在一起,像是个怕黑怕暗的小孩哆哆嗦嗦地拥挤在角落。
    他赌气地想要打开眼前的门,第一百八十扇门。
    按压在门把上的手,被母亲柔嫩的手撘住。母亲的手仿佛有魔力,只轻轻这么一搭,白辞就不生气也不怨怼了。
    母亲的话更是拥有治愈所有伤心的魔法。
    别急,儿子。别人的回忆你看得差不多,该看看自己的回忆了。白芳说道。
    而白辞呆呆地,反问道:我的回忆?
    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因为自己,没有什么记忆。
    白芳与爱德华再次对望一眼,眉间哀愁更甚。而此时,白辞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我只要记得父母和朋友就可以了,其他的,忘掉就忘掉吧。
    听了这话,爱德华白芳二人都是轻叹一声。爱德华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妻子,玩笑似地埋怨道:这该怪谁,怪他继承了你的纯粹心性吗?
    白芳摇摇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太纯粹的人,不是总能坚强起来的。
    她嘴里念叨着琉璃琉璃,最终惨然一笑:琉璃易碎,竟然不是个好名字。是怪我。
    一旦妻子自怜自艾,爱德华便伸手搂住她的肩,轻轻地拍着安抚着。白辞看着,忽然道:其实我很羡慕爸爸妈妈的感情。
    我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皱着眉慢吞吞地说着,好像身边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白芳二人对视一眼,欣慰地笑了。
    他竟然在你心底藏了这么深、这么深的影子白芳喃喃道,见孩子满脸不明白,伸手去拉他,我带去你自己的记忆之门。
    记忆里,似乎很少被母亲这样牵着,白辞便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同时,他心底有些疑惑,父母对自己这样好,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感觉从来没被母亲牵过手呢?
    疑疑惑惑之中,白芳带着他打开了一扇门,然后推他进去。
    被推得踉跄向前,白辞进了门,来到了门后的电影院,门口没有谁在候着。他迷茫地四处张望,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慢慢走进去,白辞选了个电影院中间的位置坐下,而大屏幕上,回忆的画面慢慢浮现,不断播放着。
    是他真实的记忆。
    随着电影画面的播放,白辞终于想起来,父母已经死了,松原兄妹也死了。只有在亡灵之海里,他才能与死去的他们见面。
    他坐着不动,浑身冰凉。
    直至,六岁的自己看到那双冰蓝的漂亮眼眸。坐在电影的他身体本该僵冷如蛇,此时却动了动,恢复了点血液的循环。
    很快,电影的画面来到八岁。
    高烧的小小自己,被少年五条悟抱在怀中。而另一个养父卫宫切嗣,讲的睡前故事,的确如五条悟所说,狗屁不通。据说取材于佛经故事。
    妙德女是未求道前的释迦牟尼的妻子。释迦牟尼未悟道前,见城外有人贫病且死,无法参透生死。他夜半悄然起身,信步走到露台上,无心思之下,摘取一朵欲开的荷花。
    王子释迦牟尼返回帐中,望见妙德女与小儿子两张脸儿并着。那月光透过纱帐照在他们脸上,正如王子初见妙德女那年六月荷塘似的容颜。
    顿时,心中柔楚温婉起来,把那朵荷花放在他的妻子的脸庞,便离了去。此后始求道(1)。
    最后,卫宫切嗣枯瘦的手指抬起,点了点少年五条悟怀中的小小孩童,道:你的六月荷花。
    画面外,白辞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他们终将分别吗?
    而画面之中,少年五条悟将脸贴进怀中的小小孩童,孩童脸庞的高热渡到他微冰的脸上,他轻轻地,小声地,唤了声:琉璃。
    坐在记忆的电影院里看着的白辞,没有看清五条悟的表情,因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早已经模糊不清。
    他想起来了一切。
    甚至最后的死亡,自己被剖了心,倒在养父夜蛾正道面前。
    想到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果真,胸口处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这样也能活着。
    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白辞意识到,这样也能活着,便可以再见到悟了吧。
    思念幻化作一点星光,缓缓地漂浮在上空,随后飘远,仿佛能飘到少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手中,哪怕隔着时空。
    一缕星光落下。
    五条悟抬手接住。
    封闭的狱门疆内,漆黑的内部,六眼不受光源的限制,依旧将其中一切呈现在五条悟脑海。
    狱门疆壁内回荡着恐怖的呻一吟,白森森的枯骨全部伸出手,想要抓住被囚禁其中的五条悟。五条悟背靠着狱门疆壁,支起一只大长腿,另一条大长腿懒懒地横着。
    他姿态懒散,动也不动,全无威胁。然而,那些白色枯骨触及他身体的两厘米开外,无形的咒力震荡开来
    枯骨纷纷碎裂,落下来,碎成一堆森森白骨。
    然后,那双冰蓝的眼眸漠然地扫了一眼。
    同时,语气还是惯常的随意,一如既往的自嗨。
    你们不够体贴哦,明明我说了心情不好呢。
    说着,他单手支颐,想了下刚才梦的内容,似乎是梦到了自己的高专生活。
    以及,白辞的死亡。
    真是个不美妙的梦。五条悟嘟嚷着,意识到狱门疆会扭曲梦境。
    刚才狱门疆的幻梦中,一切都变得吊诡了。
    再摊开手掌接住的星光,那一点光微弱地闪烁着。感应到这一点光的不同,五条悟将它攥在手中,然后慢慢睁大了眼。
    如果说刚才狱门疆的幻梦中,白辞的死亡是假的,醒来的自己便可以不在乎,抛诸脑后,而这星光里传来的画面却是,脑袋上有缝合线的夏油杰,将白辞剖了心。
    狱门疆外。
    !
    脑袋上有黑色缝合线的夏油杰,细长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手中握着的狱门疆本来是小小的,四方形的一块,很好拿捏。
    此刻,握在掌中,小小的狱门疆,却在不断震颤。
    手中的重量也在增加,在这一刻,夏油杰感觉到手上格外沉重,不像是握着一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特级咒具,倒像是手中托举着整座大山。
    他胳膊差点脱臼。不得已,只能把狱门疆丢在地上。咔擦一声,整个灰白的水泥地,以狱门疆为中心瞬间裂缝,网一般的缝隙扩散,成了无数道黑色沟壑。
    可狱门疆内封印的五条悟,就算这样还没有打算放过他。
    狱门疆震动着,一下一下地。每一下,都有可怖的咒力在扭曲着周遭的空间,附近的各级咒灵也接收到这咒力,齐齐哀嚎起来。
    在这鬼哭狼嚎之中,额上有着黑色缝合线的夏油杰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那个震动不已的狱门疆。
    封印之前再如何自信,现在他都有点怀疑,五条悟会从狱门疆里出来。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五条悟的暴怒。
    可是,他为了什么而感到暴怒了呢?
    另一边,咒术高专。
    地下的停尸间。
    停尸间内,现在有三个人,一具尸体。
    三个活着的人,默然地盯着中间平台上,那具蒙着白布死去的尸体。
    三个人分别是夜蛾正道、家入硝子、村上非墨。
    而死去的人,则是木下白辞。
    作为专业医师的硝子率先打破了寂静,她冷淡道:这具尸体已经放置一周,就算我用反转术式不断治疗,让他恢复如初,但死去的人因脑死亡而导致器官供血循环,最后还是会腐败。
    听了这话,夜蛾正道动了动,上前抬手,想要触摸养子的身体,摸到他脸上的皮肤,只感到一片冰冷。这种冷,锥心刺骨,扎得他这个作为养父的,不得不面对白辞的死亡。
    一周的时间,他被白辞救出来,将白辞拜托给家入硝子,便各种周旋,勉强跟余下的上层达成平衡关系。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还是因为养子的死亡,而变得没有意义。
    我总觉得自己该先死。夜蛾正道喃喃道。
    他这辈子教育学生,是为了跟五条悟一样,改变腐朽的上层,培养新的一代。可到头来,五条悟被封印,他的养子不在了。
    顷刻之间,他过去的那些努力,仿佛成了笑话。
    那只大手垂了下去,握成拳头。纵然难以告别,可面对现实,夜蛾正道知道,继续继续熬下去。
    硝子,你来处
    处理字说不出口,夜蛾正道茫然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继续说下去,你安置白辞的尸体吧。
    家入硝子垂眸,默然打量一阵少年冰冷的身躯,然后才点了点头。
    她戴上手套,从医疗器具里,挑拣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要动手。这时,村上非墨开了口:等一下!
    夜蛾正道与家入硝子人望向他,目光不解,甚至有点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外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村上非墨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再看看夜蛾正道,突然道:再等一等。
    还等?硝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在意,因为村上非墨实在是个不重要的人。然后,她目光又挪到白辞的冰冷的尸体,胸口那个空洞洞的缺陷,就算是我的反转术式也只能治愈外伤,稍微促进一下白辞死去身体的器官活动,也只能这样。
    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夜蛾正道沉声道:那就麻烦你了硝子。
    意思是还要动手。
    村上非墨着急了,一把抓住硝子抬手术刀的手腕,手术刀锋利,不过是轻碰,便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色口子。可就算受了伤,他也还是抓着硝子手腕,阻拦道:再等等。
    等什么?夜蛾正道问道。
    他想起村上非墨,半路出家的一个咒术师,来历不明,行踪神秘,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可这人却只是倔,口中阻拦,说着再等等,再无行动。
    最后,夜蛾正道抹了一把脸,不得不道出现在的真相:别等了,白辞他已经死了。说到最后,声音不自觉带上一丝哽咽。
    他想起多年养父子情分,白辞不怎么听话,自己从来都有主见然后瞒着人,唤他也是一声声老头子,好像没有尊重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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