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陆晚丞身患绝症,全靠一口气撑着。你看他和你说说笑笑,没个正经,你可知他每日要喝多少药,扎多少针。他走两步路就要气喘吁吁,稍微受凉便会昏迷不醒,甚至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犯咳疾的时候,整夜睡不好觉,还要因为担心吵醒我强作隐忍——这样一个人,你还想他做什么呢?去考科举,还是去参军为国效力?他只剩下半年了,为什么不能在最后的半年里当一个什么都不用操心的纨绔子弟?”
    林清羽甚少和人说这么多话。他何尝不知道陆晚丞的惫懒,纨绔,不着调,他也看不惯陆晚丞凡事都不认真上心的态度,甚至当着陆晚丞的面没少嘲讽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能看不起陆晚丞。
    漫长的沉默过后,常泱低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喜欢他?”
    林清羽没有犹豫:“我不好男风,他亦如此。我和他的关系,若一定要说……”林清羽轻声一笑,“大概算是被姻缘强行绑在一起的知己罢。”
    “不好男风。”常泱面露苦笑,“我知道了,是我……让师兄烦心了。”
    林清羽想说你还没到能让我烦心的地步,但瞧见常泱失魂落魄的神情,还是把话收了回去。
    常泱深吸一口气,从医箱里拿出一张方子,勉强笑道:“这是往生丸的配方,师兄收下吧。我……我走了。”
    林清羽轻一点头:“欢瞳,送客。”
    常泱走出屋舍,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溘然长叹。他是为了师兄才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如今眼前人已非心中人,他或许该离开了。
    不,师兄从来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是他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师兄身上。师兄说的没错,他这样,未免太可笑了。
    常泱黯然神伤着,听见欢瞳道:“常公子别难过了,我家少爷是什么人,他肯定不会让自己一直被困在南安侯府这个鬼地方的。”
    常泱自嘲一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欢瞳拍了拍常泱的肩膀,道:“走吧常公子,再晚一点要来不及了。”
    常泱问:“何事来不及?”
    欢瞳笑道:“小侯爷知道今晚常公子可能要难过,特意邀请您去看一场好戏。”
    夜色渐深,一朵黑云悄无声息地遮挡住月光,府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在树木繁多的后园,除非打着灯笼,否则连脚下的路都难以看清。
    陆乔松带着邱嬷嬷藏在一棵树后,盯着池边两道人影,问:“你确定是他们?”
    邱嬷嬷道:“错不了。常大夫今日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衣裳,少君穿的也是白色。”
    陆乔松咬了咬牙,道:“走!别让他们跑了!”
    邱嬷嬷当下就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别的不行,就是嗓门大,嚎一嗓子半个侯府都能听见:“哟,这不是少君嘛。大晚上的,少君不在小侯爷病榻前服侍,和谁在这鬼鬼祟祟地赏月呢!”
    这一声嚎叫来得猝不及防,身着白衣的男子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入水中,好在被身边的青衣男子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稳住了身体。
    青衣男子厉声喝道:“谁在那胡言乱语!”
    邱嬷嬷一听这个声音,脚立刻就软了。
    怎会是侯爷的声音?邱嬷嬷一个趔趄,想往回跑,不料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花露拦下。花露大声道:“邱嬷嬷怎走的这般着急?”她又朝树后张望了一眼,“诶,三少爷也在啊。大少爷在前头和老爷赏月呢,您不去看看么。”
    陆乔松被迫停下想要溜之大吉的脚步,心中暗骂不已。
    花露的声音没邱嬷嬷那么有穿透力,但足够让南安侯听见。今日他照常歇在眠月阁,由潘氏伺候着换上常服。潘氏见外头月光清亮,又言池里的荷花开得正欢,问他要不要去池边散步赏月。
    南安侯也是个读书人,不忍辜负月色,便带着潘氏来到后院,碰巧遇见了同来赏月的嫡长子。父子俩难得有机会好好说上几句话,潘氏贴心地借准备吃食为由,把时间留给了这对父子。
    陆晚丞主动提及皇后。皇后始终挂念着胞妹唯一的孩子,时不时就差太监来府中问候,也常常赏赐补品下来。南安侯便让他等身子见好,亲自去宫中谢恩。
    两人聊得好好的,冷不丁一阵喊叫,吓得陆晚丞险些落水。南安侯知道自己的嫡长子身娇体弱,受不得惊吓,稍有不慎就可能一病不起。此刻见陆晚丞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自是勃然大怒:“谁在说话,给我过来!”
    陆乔松和邱嬷嬷被花露“请”到了南安侯面前。南安侯冷道:“大晚上你们主仆二人在后园大呼小叫,安的是什么心?”
    陆乔松硬着头皮道:“儿子也是来赏月的。”
    陆晚丞有气无力地笑笑:“三弟赏月不带院中养着的歌姬伶人,反而带着邱嬷嬷,真是好有雅兴。”
    陆乔松自知理亏,只能隐忍不发。
    南安侯看向邱嬷嬷:“你刚刚在大叫什么。”
    邱嬷嬷忙道:“回侯爷的话,奴婢陪三少爷来赏月,远远瞧见池边有两个人,就以为是少君和常大夫。这不能怪奴婢啊,府中上下都知道,少君和常大夫是同门师兄弟,经常见面,关系很是亲密。奴婢这才误会了的。”
    南安侯沉声道:“有这种事?”
    “父亲,常大夫来蓝风阁,不是见清羽,是来见我。”陆晚丞淡道,“我和常大夫一见如故,交谈甚欢。是我让他常来蓝风阁,陪我说话解闷。”
    花露附和道:“就是,常大夫到蓝风阁来,都是在同大少爷说话,少君有时还不在呢。”
    南安侯脸色稍缓,问:“这个常大夫,究竟是什么人。”
    陆晚丞不慌不忙道:“是给三弟看肾虚的大夫。”
    “肾……”南安侯指着陆乔松的鼻子,震怒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他只知陆乔松病了,不知究竟是何病。陆乔松是有前科的人,“肾虚”二字一出,任谁都会往那方面想。
    陆乔松顿时脸涨得通红,当着南安侯的面又不能发作:“父亲误会了,我只是偶染风寒……”
    南安侯自是不信。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他也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审。“你随我去书房。”说罢,拂袖怫然离去。
    “父亲……!”陆乔松来之前,陆念桃曾千叮万嘱他,无论对方说什么,他要做的就是死捏林清羽和常泱的关系,即便是假的也要制造出怀疑来。可他万万没想到,陆晚丞竟反将矛头指向了他。
    自己是逃不了一顿重责,但陆晚丞也别想好过。
    陆乔松踉踉跄跄地走到陆晚丞面前,狞笑道:“大嫂长成那副模样,爱慕他的人何止一二。大哥忍得了这次,忍得了下次么?大哥再有雅量,怕是也受不了自己的人被这么多人暗中觊觎罢?”
    “三弟也知道他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就烦请诸位……”陆晚丞笑着,目光逐次掠过众人,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常泱的方向,语气倏地一变,藏了些危险的刀锋,“别动,别碰,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  校草咸鱼攻:好兄弟,下次拜堂我一定亲自和你拜。
    第20章
    林清羽和常泱分开后直接回了蓝风阁,后园发生的事还是花露告诉他的。之后,眠月阁也传来消息,说南安侯连夜审问陆乔松,陆乔松一开始还死不承认,后来南安侯又把跟着陆乔松出入的小厮招去一审,这才知陆乔松上个月有一大半的日子宿在外头的温柔乡里。
    陆乔松见事情败露,又说自己找的都是一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和他们在一起无法是吟诗作对,品酒赏琴,从无越矩之事。
    南安侯听到“他们”二字,更是大发雷霆,当下便给了陆乔松一耳光,罚他去宗室祠堂反省一日,再禁足一月。南安侯还将此事迁怒到了梁氏身上,斥责她教子不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又怎能打理好偌大的侯府。
    林清羽闻言,问:“就这?还有其他的么。”
    欢瞳摇摇头:“没了。”
    林清羽冷嗤:“除了反省就是禁足,无趣。”
    “少君少君,”花露急急忙忙地从卧房跑了出来,“少爷好像又犯病了!”
    当下正是盛夏,陆晚丞昨日贪凉,吃了两口在井水里泡过的红提,半日后就发起了热。好在只是低热,陆晚丞人还是清醒的,只是脸色难看得吓人。
    林清羽替他诊了脉,问:“红提好吃么。”
    陆晚丞窝在被子里,眼神幽怨:“好吃,所以没忍住。”
    林清羽眯起眼睛。
    “你别生气,”陆晚丞用身上仅有的力气拉了拉林清羽的衣袖,“我知道错了——咳。”
    林清羽低头看着陆晚丞瘦到骨节分明的手,原有的一点愠怒也散了:“下次你再胡乱吃东西,我便不再管你。”
    陆晚丞有气无力地笑着:“你这个威胁也太吓人了,我好怕。”
    林清羽懒得和病人一般见识,在桌边坐下给陆晚丞写药方。
    陆晚丞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为什么我每次稍微装一点就要犯病呢?这是老天在告诉我,我只适合躺平吗。”
    “不是。”林清羽无情道,“老天是在告诉你,少吃冰的。”
    陆晚丞这一病,蓝风阁迎来了一段日子的安宁。这日,潘氏到蓝风阁探陆晚丞的病。陆晚丞刚喝完药歇下,不便见客。林清羽留潘氏在前堂用茶,顺道聊了一些府中的庶务。
    陆乔松在府里养了不少歌姬伶人供其闲时消遣。这段时日,陆乔松被禁足,不能出去寻欢作乐,只好在他们身上寻些乐子。尴尬的是,青黛阁早已入不敷出,那些歌姬伶人歌唱了,琴弹了,愣是拿不到一分钱。几个歌姬听闻现在侯府是姨娘和少君掌家,便到眠月阁找到潘氏,向她讨要月例银子。
    潘氏无奈道:“侯府就没有给歌姬月例的规矩,他们过去都是靠三少爷的赏钱为生。现下三少爷自己都捉襟见肘,哪来的余钱赏给他们。”
    林清羽漫不经心道:“他们为何不来找我?”
    潘氏的侍女撇撇嘴:“他们哪敢呀,他们也就看姨娘好说话,才敢闹到眠月阁。”
    林清羽静默沉思,潘氏也不再言语,生怕打扰到他。片刻后,林清羽问:“若不给他们银子,他们会如何?”
    “青黛楼养不起这么多人,只能把他们都遣了去。”
    “遣了他们,谁还能去讨三弟欢心。”林清羽淡淡一笑,笑得甚至有些慈悲,“三弟既然喜欢,我这个做大嫂的,哪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潘氏拿不准林清羽的态度,试探道:“少君的意思是……”
    “告诉他们,南安侯府不养无用之人。青黛阁每月的开销远超份例,侯爷又刚为三少爷肾虚一事动怒,侯府不可能再继续养着他们所有人,最多……只能留一半。他们能不能留下,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潘氏不敢细想,低声应下。
    青黛阁的歌姬伶人多是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出手大方的主子,能住在侯府里好吃好喝,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想离开。
    陆乔松风流归风流,口味还挺挑,并非来者不拒。他将他们养在院子里,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听小曲,或是有客人来了,让他们在一旁伺候着长长脸面,偶尔才会挑个人宠幸。也正因如此,南安侯和梁氏才能容忍他们留在府中。
    他们身为家妓,唯一能依仗的便是主人的欢心。如今要将他们其中的一半遣走,他们是不得不争了。
    次日,林清羽让欢瞳把埋在树下的药坛悉数取出,晾晒三日,磨成粉末,装入香具之中交给张世全。
    此香香气浓郁,一旦沾染,经久不散。林清羽配完药,特意去沐浴更衣,方才回到房中。
    陆晚丞正躺在床上看书。他此次发病,不算严重,就是磨人,不见好转,也没有恶化,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吊着,短短数日就把前月养回来的血气消耗得所剩无几,面色唇色苍白惨淡,唯有一双盈着笑意的眼睛没受到影响。
    林清羽每日睡前都会为陆晚丞诊脉,今夜也不例外。
    陆晚丞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问:“你用香料了?”
    林清羽收回手:“没有。”
    “分明就有。”陆晚丞凑近林清羽,鼻翼微动,“是什么香料,怪好闻的。”
    林清羽皱着眉推开他:“不是你该闻的东西。”
    陆晚丞了然笑道:“懂了,有毒。”
    林清羽犹豫一瞬,没有否认。
    “那么问题来了,你想对谁用毒呢?那必然是近来得罪过你的人。”陆晚丞咳了两声,“是陆乔松?”
    林清羽默然。
    陆晚丞又道:“前段时间你写了一个方子,我问你是什么药,你说那是助兴之药,原来你没骗我啊。我记得养在家中的歌姬不能擅自出府,他们有什么要买的东西,都是托熟悉的小厮从府外买回来给他们的。”
    “……”
    “综上所述,你想让陆乔松死于最见不得的人马上风,只因他曾羞辱过你。”
    林清羽喉结一滚,目视前方,冷静道:“是。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死,我下手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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