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没有继续问那药有没有效果,因为季风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心疾从来都是世上最难治的病。
    季风迟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时秋意下楼买糖这一趟去得着实有些久,疏璃两人都准备好了要炒的菜,还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人还没回来。
    季风迟坐不住了,刚拿出手机打算拨通号码,这时公寓的门被推开。
    时秋意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罐子,你们是不是等饿了?我找了一圈才找到豆瓣酱,就回来迟了。
    疏璃愣住,下意识偏头看季风迟。
    季风迟却面色如常,接过那罐豆瓣酱放进厨房台面,出来时拉起疏璃,说:妈,疏璃说想去买点零食,我带他去?
    去吧去吧。时秋意挽起袖子一头扎进厨房,刚好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疏璃被季风迟一言不发地牵着走出电梯,然后去超市买食用白砂糖。季风迟低头仔细看白砂糖的包装,仍旧是无事发生的样子,却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衣角。
    男生没有回头,而是很轻地伸手握住疏璃的手指,指尖冰凉。
    两个人在超市角落沉默许久,直到疏璃低声说:会好的。
    季风迟闭了闭眼。
    第77章 小星星(10)
    时秋意的状态并没有像疏璃所说的那般好起来,而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反常。
    起初她只是记性变差,偶尔认知紊乱,后来渐渐发展成为经常性的记忆障碍和行为偏差。有一次做饭时由于她没看好燃气灶,甚至着起了火。
    等季风迟从学校赶回家时,时秋意刚在邻居的帮助下扑灭了火,灰头土脸站在一团乌糟的厨房,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
    季风迟再一次带时秋意去医院,拿着诊断书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身面对时秋意的时候却笑了笑,说没事。
    没事。他说,妈妈,不要怕。
    在医院住了两天后,时秋意回到家。
    再后来的一天,等时秋意再次睡醒睁开眼,季风迟发现她已经认不了人了。
    时秋意愣愣地坐在床头,喊不出季风迟的名字。眼前年轻人露出像是疼痛的神色,她不太明白,但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该难过的。
    疏璃经常会来看望时秋意,也暗示季风迟要留心看好她。
    我觉得阿姨这个样子不太适合出门,身边最好要有人跟着。疏璃说这些的时候刚走出时秋意的房间,他靠在门上,微微仰头看季风迟。
    嗯。
    疏璃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有没有想过把阿姨送去疗养院一段时间?
    季风迟垂下浓密长睫,低声说:她会怕。
    时秋意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像个正常人,但更多时候是混乱的、没办法认人的。
    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导致胆子小,看见除了季风迟外的生人会瑟缩,被吓到还会哭。就连面对疏璃,她也是在他来过好几次后才渐渐熟悉,至少不会再那么抗拒与他相处。
    季风迟只能把时秋意带在身边。
    疏璃安静片刻,点点头。他漫无目的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眼睫微颤,再仰头时只能重复道:那反正,你知道,阿姨这样是不适合出门的
    季风迟问:疏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疏璃蓦地抿唇,沉默下来。
    他看着季风迟的眼睛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晃着剔透而破碎的微光,良久,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沙哑,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其实不用疏璃提醒,季风迟已经足够万分小心地看护时秋意。
    高一高二就快开学,高三总复习的进度也开始加紧,他却在这个时候把能请的假都请了。他不来早读,不来午休,就连高三才开始实行的晚自习也不来,尽可能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在陪时秋意上,为此还请了一个全天陪护的保姆,专门在家照顾她。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时秋意不可能永远被关在家里,医生的建议也是恰当的散心解闷对病人有好处,于是季风迟和保姆会适时带时秋意去楼下广场或附近公园里散散步。
    那天保姆看天气好,牵着行动迟缓的时秋意下了楼,在广场上走走停停。路边遇见卖糖葫芦的小铺,时秋意发起小孩子心性,闹着要吃。保姆无法,一边接起糖葫芦一边低头数钱,买好之后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
    彼时正逢南城二中高三的月考,下午的数学考试才开场半个小时,5班班主任就急匆匆过来叫走了季风迟。
    电话里保姆每说一句话,季风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最后他连挂断都来不及,只能将手机往班主任手里一塞,飞身跑出校门。
    保姆已经第一时间报了警,季风迟打车赶到警局,疏璃在得知消息后也随后抵达,同他们一起看警察集齐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只能看到起初保姆陪时秋意散步和卖糖葫芦时时秋意走开的镜头,而后时秋意就彻底不见了,任警察翻遍了广场和附近几条街的监控,也找不到她的分毫身影。
    季风迟熬红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录像,忽然视线一凝。
    等等长久未能开口,他蓦地呛了一下,声音嘶哑,麻烦在这里停一停。
    警察依言放慢速度,疏璃顺着季风迟的视线看过去。
    屏幕里,糖葫芦铺边,时秋意愣愣地看着远处。
    放大的画面中,时秋意望去的方向有一棵垂柳,柳树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柳枝垂坠而下,半遮半掩,依稀可见男孩乌黑秀致的眉眼。
    是与季风迟小时候颇为相似的轮廓。
    时秋意魔怔了一般,抬步走去。
    也许她只是想过去看看。
    也许她以为她在走向八岁的季风迟。
    而此时此刻,十八岁的季风迟坐在监控录像前,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崩溃的端倪。
    疏璃借故出了办公室,停在过道上,指尖微微颤抖。
    他轻声说:【亚撒,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亚撒仍然是磁性而微冷的一把好嗓子,语声温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残忍:【我不会插手。】【为什么?因为每个世界都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线运行吗?】疏璃停顿一下,甚至讥诮地翘了翘嘴角,【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个说法?】亚撒沉沉一叹:【疏璃】
    疏璃不再说话。
    他靠着墙慢慢蹲下,将头埋在臂间,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大量寻人启事派发出去,大批警察和私人保安也投入到寻人工作中,当时身处广场的路人被挨个询问,南城路口的监控录像几乎都被翻找过,就连时秋意的同事、季风迟的同学朋友和邻居也尽可能地帮着找人。
    但南城这么大,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安装了监控,零散过路人也不容易对时秋意的行踪产生印象,况且时秋意的精神有问题,时常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在这种地方找这样一个人,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起初疏家托了关系,请警察局无论如何尽量延长搜寻时间,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仍是半点进展也没有。无可奈何之下,警察局终于收回了外派的所有警力,将这一起失踪事件暂时存案。
    寻人警力被正式收回的那天,季风迟不见了。
    大家都急得不行,生怕一个人还没找着,另一个又出了意外。疏璃也慌了神,跟着他们找了半天,经亚撒提醒才想到一个地点,随即被验证猜测。
    疏璃来到学校艺术楼的楼顶时夜幕已然降临。
    通往天台的铁门没锁,疏璃穿过放置着斯坦威的玻璃房,看见坐在天台边上的男生。
    这段时间他急剧消瘦,白t恤下肩骨微微凸起,背影看起来极单薄,整个人像是快要散在夜色里。
    季风迟。疏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季风迟没有回头。
    疏璃走近了,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挨得很近,是一个抬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但疏璃没有碰季风迟。他陪着他在风中沉默。
    夜色如漆,天台的玫瑰圃里只剩下叶丛,偶尔传出几声虫鸣。远处是一幢幢高楼,高楼尽头是低垂的天穹,天穹下万家灯火闪烁不休。
    初秋的夜晚静谧且温暖,月光却那样冰冷。
    季风迟的侧脸雪白一片,浓长的眼睫微垂,目光停在远处虚空中的某个点上,像一尊苍白凝固的塑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疏璃握住了他的指尖。
    疏璃小声说:我找了你好久啊。
    半晌,季风迟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下一秒就散在风中,为什么找我?
    怕你哭。
    季风迟缓缓转头,看向身边坐着的人。他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两丸黑水银,剔透而纯粹,里面曾经也存在过自由鲜活的光芒,此刻却空旷得放不进任何东西。
    而后那双眼睛对上疏璃眼尾残留的绯红,极轻微地停顿一下。
    错了。疏璃笑了笑,眼底微光淋漓,快要满溢出来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他轻声说:是怕我哭。
    季风迟静静地与他对视。
    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疼痛情绪。
    疏璃牵住季风迟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问他:你感受到了吗?
    那颗心脏跳得轻柔而缓慢,一下一下,叩在他的手心。
    疏璃专注地看着他,它为你而跳。顿了顿,轻轻道:就像我为你而来,为你而存在。
    季风迟静了许久,很轻地抽开手。
    下一刻,疏璃倾身抱住他。
    季风迟的手顿在半空。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季风迟的尾音微颤,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重复一遍,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疏璃哽了哽,小声说,我也什么都没有
    无边的夜色里,他将季风迟抱得那么紧,那么痛。
    他明明拥有一切,却如同真的失去了一切。
    可是季风迟,疏璃的嗓音沙哑,轻轻叫季风迟的名字,只要你在,我就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说:我只有你。我们相依为命。
    被他紧紧拥住的人轻声复述着:我们相依为命?
    疏璃收紧了手臂,我们相依为命。
    长久的沉默中,季风迟的身体很轻地颤了一下。
    一滴水珠落在疏璃肩上,是安静的,滚烫的。
    月光忽然就变得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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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小星星(11)
    推门声轻轻响起,乔珂和疏玿相携走进病房。
    疏璃从沙发上起身,压低了声音道:爸爸妈妈,你们来了。
    疏玿将装着莲藕百合排骨汤的保温桶放在桌上,来给你们送汤,你妈妈精心煨了一中午。
    乔珂则来到病床前,蹙眉看床上昏睡着的人。
    男生闭着眼,漆黑额发搭在眉间,衬得脸色和唇色愈苍白,极尽清俊,也极尽孱弱。
    他自那晚过后便生了场病,已经在这里挂了几天的水,连带着令疏家一家人都跟着忧心不已。
    乔珂伸手探了探季风迟的额头温度,又看向一旁的点滴吊瓶,叹出一口气,转头问疏璃:我们明天来办出院手续?
    疏璃应道:嗯,医生说明天就可以走了。
    乔珂轻声问:今天不回去吗?小璃,今天是你
    疏璃摇头,没事啦。他笑了笑,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一次。
    随他去吧。疏玿揽住妻子的肩,温和笑道:小璃长大啦,有男子汉该有的责任。
    以免打扰季风迟休息,疏玿和乔珂只在病房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疏璃关上门,重新坐回病床前的沙发上,撑着腮看床上的人。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疏璃不大想看电视,觉得无聊了就开始数季风迟的睫毛。
    季风迟的眼睫又长又黑,末梢微蜷,细细密密地覆于眼睑之上,一不留神就会让人数岔。疏璃数了好几遍,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三十多,就见那长睫微微颤了颤。
    你醒了?
    嗯季风迟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的模样,嗓音轻而困倦,今天星期几?不用去学校?
    疏璃凑近了些答:你忘了?今天是周日啊。
    周日?季风迟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
    诶你小心手!
    疏璃站起来扶住他还在输液的手,季风迟也下意识按在自己的手臂上,于是右手就这么覆在疏璃的手背上。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对视片刻,季风迟缓声开口:疏璃,你不要以为我太久没去学校就不知道现在高三周日要补课。
    疏璃顿了顿,仿佛在绞尽脑汁思考措词,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我确实是请了假。他比出一根食指强调,但是我真的只请了今天一天,明天就和你一起去上学。
    季风迟看着他几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步般移开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望了眼窗外,是晚上了?
    七点多,饿了吗?疏璃提起旁边桌上的保温桶晃了晃,下午我爸妈来过,给我们带了汤。
    桶盖打开,清香溢出,排骨被文火煨到肉烂骨脱,莲藕和百合绵甜微糯,非常适合病中的人清心养胃。两个还在长身体的大男孩很快瓜分了这桶汤,疏璃还小小地打了个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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