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竖起一根食指抵在鼻尖,煞有其事,我现在是病人,要吃热食。
    慕隐将疏璃带到了负雪殿的厨房,面积极大的一间屋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没有用过,洁净且崭新。
    好在有避尘珠在,疏璃不需要清洗厨具。煮菜做饭的原材料他带了不少,反正芥子袋里装得下,负雪峰又是个天然的保鲜冰窖,随便丢进个冰窟窿里就能储存许久,很是方便。
    慕隐在灶台下燃起符火,但还是脱不了身煮粥可以用一以贯之的温火,炒菜却不能,火候需要人为控制。
    于是一身白衣、高华雅洁不染纤尘的负雪峰峰主被疏璃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小火的,偶尔还会被嫌挡了路。他从未做过这些,起初显得有些笨拙,雪白的广袖都差点被火燎着一块。
    眼前的魔修却分外熟练,一心可兼二用,一手拿铲一手掀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其间还有工夫笑话他。
    最后做出来的早餐是两碗蛋花粥、两笼四喜蒸饺、一盘蜜粽并三碟爽口小菜,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看起来普通却精致,和寻常人吃的没什么不同。
    疏璃按着慕隐桌边坐下,把调羹塞进他手里,语气又甜又轻快,快尝尝看。
    看着他晶晶亮亮的乌眸,慕隐抿了抿唇,拒绝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咽回去,他迟疑着,舀了勺粥喝下。
    入口是微微的烫,软烂绵滑,咸香鲜美。
    怎么样?疏璃眨了一下眼。
    味道很好。
    是吧,我这么厉害。疏璃有些得意,一边在慕隐对面坐下一边义正言辞地教训他,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总喜欢辟谷,一边说什么不要耽于口腹之欲,一边盼望实现参天道修长生的欲望同样都是欲望,口腹之欲比实现参天道修长生的欲望小太多了吧,凭什么不能被满足?
    慕隐见疏璃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地说着歪理,眼角掠过一丝浅而淡的笑意。
    疏璃没有错过他眼角微弯的那一瞬,撑了头靠在桌上看他,很认真地说:慕隐,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慕隐一顿,与疏璃对视几息,而后移开眼。
    但是,疏璃拉长了尾音,你得帮我烧火端盘子外加洗碗。
    慕隐还是没有作声。
    呃,疏璃让了步,也可以轮流洗碗的。
    粥要凉了。慕隐淡淡地道。
    疏璃愣了愣,小声应了句:哦。
    就在他低头喝粥时,听到对面的人低声道:我洗碗。
    疏璃猛地抬起头看慕隐。
    慕隐正神色如常地咽下一口粥,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所说。
    吃过饭后,慕隐就真的绑了袖子站在台边洗碗,从来只是执剑或握书的手指浸在水中,一根一根宛若白玉雕成,拿起拭碗巾的样子都好看得像是在调试琴弦。
    疏璃靠在旁边,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我后悔了。
    慕隐看他一眼,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洗碗。
    怎么?
    现下的境况原本是由我来讨好你,我应该加倍殷勤才是。疏璃颇为忧心忡忡,可是现在让你干活,一天两天还好,万一时间长了,你不想洗碗了,就将我赶下山去怎么办?
    慕隐把洗完的碗碟放好了,解开绑袖的细长锦带,手指在棉白软巾上轻轻擦拭,答非所问道:饭是你做的,我自然不能吃白食。
    是因为这样吗?
    否则?
    疏璃一路跟着慕隐回房,看他取出《道符记》、朱砂和一叠符纸一一摆在案前,随后坐下,开始翻阅那本书。
    疏璃就托着腮坐在一边,很是无所事事。
    取暖符这种低阶符咒对于慕隐来说根本无需耗费心神,只需要在画符时蕴入一点灵力即可,于是他粗粗地看了几眼便提起笔开始描画。
    我想了想,我还是得多讨好你一点。疏璃还是没有从刚才的话题里走出来,等慕隐画完几张符后,他便这样说。
    慕隐头都没有抬一下,坐姿端正,笔下符迹行云流水,淡淡地道:据我所知,讨好,是投其所好,讨其欢喜之意。你并不知我所好,如何讨我欢喜?
    你就如此笃定我不知你所好?
    慕隐神色静淡,当是默认。
    疏璃眨了眨眼,看了慕隐一会儿,忽然飞快凑前去亲在他的嘴角,再飞快地回身坐正。
    慕隐的手腕蓦地顿住,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朱砂落在符纸上,洇成殷红如血的一小块脏污,原本就快画好的符已然报废。
    疏璃看着他,眉眼弯弯,眸光灼灼,那你现在可觉得欢喜?
    慕隐抿紧了唇角,似是在忍耐,半晌后忍无可忍挤出两个字,不知
    不知什么?疏璃一歪头,不知羞耻?不知检点?不知轻重?还是不知好歹?
    一连串的问话脱口即出,疏璃又凑近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之人,眼睫一眨也不眨,轻而温热的气息落在慕隐脸侧,拖出一丝软甜喉音:嗯?仙长,到底是不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我被甜晕了
    ps.
    负雪殿后的樱树是柳映琼移来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白头吟》
    第64章 玄色莲(8)
    这个时候慕隐该平静地与疏璃对视,一双眼里似古井无波。从前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他却猝然移开眼,不去看疏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需要频繁地避开这个人的视线。
    他不知道的是,每次他一移开眼,就代表已经落了下风。
    而疏璃不可能不乘胜追击。
    就在疏璃要开口时,突然鼻子一痒,他迅速撤回身体,然后就是一个喷嚏打出来:啊欠!
    慕隐:
    我啊欠!疏璃一句话没讲出来,又是一个喷嚏打出来。
    他与慕隐面面相觑片刻,可怜兮兮地说:那个我可能着凉了。
    负雪殿的厨房很快飘起了药香。
    疏璃拥着被子坐在榻上,见慕隐端来一碗照他指导煎出来的药汁,叹出一口气。
    他拿手帕撸了下鼻子,鼻头和眼角都泛着红,垂头丧气地问道:慕隐,你见过比我更狼狈的魔修吗?
    慕隐把托盘放下,如实道:未曾。
    我猜到了。疏璃认命般端起装了药的玉碗,喃喃了一句,但愿这药对我有用。随后一口气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个干净,被苦得直皱眉,飞快地从旁边拿了颗蜜饯塞进嘴里。
    慕隐看了眼案上的那碟蜜饯,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很多。疏璃含着蜜饯,口齿不清道,这叫认真生活懂吗?你要吃么?
    不用。
    当天夜里,认真生活的疏璃发起了低烧。虽然现在负雪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取暖符,但他还是以需要被照看为借口留在了慕隐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疏璃的烧退了,但感冒还没好,半耍着赖以依然需要被照看为借口留在了慕隐房间。
    第三天晚上,疏璃疏璃的感冒好了,被慕隐亲自送回自己的住处。他将抱着的枕头放下,一转身,只能看见慕隐走出门的背影。
    疏璃:
    半夜,月上山巅,万籁俱寂。慕隐端坐在床上打坐凝神,突然听见几声扣门声响。
    他打开门,门外疏璃脸色苍白,几缕黑发黏在脸侧,虚弱开口:慕隐,我好疼啊。
    于是疏璃又留在了慕隐的房间。
    潜移默化、无知无觉的习惯养成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当慕隐反应过来时,自己周围已经布满了疏璃生活着的痕迹。
    起初疏璃总有各种理由在他的房间留宿,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搬出去。他也放任了他,想的是即使这次让他出去了,不知道下次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既然他想住便让他住着,总归不会影响自己太多。
    然而他想错了。
    从此以后,他的房间里,案几上摆着疏璃爱吃的蜜饯零嘴;木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白狐裘,是疏璃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最开始时壁柜里疏璃的衣服与他的衣服之间隔着泾渭分明的一道线,如今却乱了分界,且两人同穿白衣,不注意时甚至可能会拿错;他在常看的一沓经史心法天门奥义中捡书看时,还经常看到疏璃从山下带过来的各类志怪话本。
    除此之外,他越来越习惯疏璃,习惯他的亲近,习惯他的调笑,习惯夜晚入眠而非打坐凝神,习惯一日三餐同他一起吃饭,习惯在早晨练完剑时看到殿门口那个撑着头看他的人影,习惯在樱树下看心经时瞥见从窗台探出的半边身体
    他几乎要忘了曾经疏璃不在时自己每天是怎样过的。
    未上山时疏璃说的是想来看一看负雪峰,后来在负雪峰住下,过了这一段时日,却从来没有提过要离开。疏璃不提,他就也不提。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慕隐问自己,是因为无可奈何的纵容,还是下意识的默许?
    疏璃突然探出窗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隐蓦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着书,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而是在樱树下发了许久的呆,膝上都落了一层樱花瓣。
    他敛了眸,道:没什么。
    哦。疏璃将信将疑,缩了回去,继续窝在榻上看话本。他捡了一颗蜜饯要丢进嘴里,忽然喉中一甜,接着就是一口血吐出来。
    疏璃的手指接到一点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有些懵。
    这段时间他体内的痛没有再发作过,他以为心魔已经被他消化干净了,怎么会又开始吐血?
    这口血吐得不痛不痒的,莫非是他消化不良?
    【不痛吗?】
    【没感觉。】
    亚撒的语气中带了丝凝肃,【那就不对劲。】疏璃被吓到了,【怎么不对劲?我要被撑死了吗?】【还不知道,我得去查一下这个世界的资料。】【请快一点,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些。】
    这时慕隐附在疏璃身上的神念起了作用,疏璃抬头就看见慕隐站在窗边,目光凝在他染了血的衣襟上,嗓音沉沉:怎么了?
    事情还没定论,而且现在疏璃也不再需要扮可怜吸引慕隐的注意,便回答道:正常反应,没事。
    慕隐蹙起眉。
    疏璃下了榻,在他眼前转一圈,是真的没事,你看我活蹦乱跳的。
    即使疏璃表现得多安然无事,慕隐仍从窗外伸出手,白皙指尖点在疏璃额头,指下现出一点霜色。
    几片樱花瓣飞进慕隐落在窗台上的袖袍中,疏璃眨眨眼,突然抬手握住他的手指。
    慕隐:不要闹。
    疏璃踮脚靠近他,神情无比认真地问道:慕隐,你从前看书也会这般三心二意?
    慕隐抿唇不答。
    疏璃笑起来,我就说,书哪里有我好看,是不是?
    由于疏璃之前在消解附生心魔的魔体时也经常吐血,再加上他那样自若地调笑着,所以慕隐暂且信了,没再问什么。
    亚撒再开口是在半个小时后。
    【疏璃,】他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灵力快回来了。】疏璃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别高兴得太早了。】
    【?】
    亚撒平静地叙述:【你快死了。】
    【】疏璃无语了半晌,问:【为什么?】【九曜缚魔阵没有破,只是封印解除了。】
    【我知道啊。】
    【这具身体的灵脉因为长久的封印而堵塞,你能从九曜谷走出来也是失去了灵力,无法被缚魔阵感知的缘由。但上次吞噬的附生心魔力量太强大,完全消解后误打误撞冲开了你的灵脉。】【你的意思是】
    【而且,下个月初六将会出现九星连珠的异象。这个世界上一次发生九星连珠,是在一千年前,九曜缚魔阵被布下的那天。】亚撒顿了顿,继续说道,【早在一千年前你的命脉就与九曜缚魔阵连在了一起,九星连珠会使星辰之力暴涨,牵动缚魔阵法,除非在这之前重新把你镇压回阵中,否则你会死在那一天。】而疏璃既然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可是】疏璃难得有些茫然,【攻略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要利用这一次机会。】
    疏璃静了片刻,笑起来,【我明白了。】
    【真的吗。】
    【从上个世界出来我就跟你说过,从此要做一个合格的渣男,再也不会心软。】他笑得散漫,【当然是真的。】
    两天后疏璃第二次吐血,依然是不痛不痒的一小口,当时慕隐恰好不在场,便被他若无其事地擦去了。
    翌日,慕隐练完剑回来时没有在殿前看到那个人惯来风雪无阻的身影。他的神色端凝,径直来到房间。
    当啷是物件摔在地面发出的一声响动。
    慕隐站在门口停顿片刻,推门走进去,只见疏璃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面镜子落在他的脚边。
    疏璃。慕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疏璃没有作声,背脊僵直,双肩紧绷。
    慕隐走过去,在疏璃面前蹲下,白袍如流云般迤逦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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