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叶可可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
    或许在某个轮回的间歇,她也看过类似的画面,而心念闪动之间,她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微妙的有了差别。
    人还是那些人,景还是那些景,但是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
    “我讨厌他们的眼神。”走在她身边的人说道。
    他穿着叶可可只在小舅舅身上见过的盔甲,却比那要残破无数倍,布满划痕和缺口的甲片上沾着点点暗红,就像他无时无刻搭在剑柄上的手,散发着比血臭更刺鼻的杀意。
    “在他们眼里,我们大概是刽子手吧。”叶可可听到自己如此说道,“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儿子,毁了他们平静安稳的生活,与不停加税、强制征兵的君王并没有什么不同。”
    “京都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城里的人听不到城外人的哀嚎,即便是战火遍地,这里也会是最后才能烧到的地方……前几天,不是还有几个文生联合起来写檄文骂你吗?”
    “是吗?”秦晔低笑起来,“那大概是他们骂得太千篇一律,我根本没记住吧。”
    “你那是被谢修齐骂麻了,”叶可可嗤他,“厚脸皮。”
    “是啊,我还以为他能骂我到天荒地老呢,”秦晔道,“结果竟然在麓山书院门前自杀了。”
    叶可可惊讶道:“你竟然还挺惋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大概是因为……他与秦斐格格不入到可笑的地步了吧。”秦晔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真是个傻子。”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你的府邸想选在哪里?”看着两道两旁的王府,秦晔问道,“我可能没有钱给你建新的,要不你就搬去魏王府吧,反正也没什么人住过,我给你再换块匾。”
    叶可可乐了:“那我要三千侍女,再要三千男宠,里面要扩建个酒池肉林。”
    “没人,没钱,没酒池,也没肉林。”秦晔睨她,“我给你拨几个听话的侍从,你凑合着用用。”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玉棋。”叶可可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她现在应该当娘了吧?反正总比跟着我吃苦强。谢修齐难得做了件对事,我以后清明的时候少损他几句。”
    “不过我住魏王府算逾制吧?”她声调有些犹豫,“那可是亲王规格的府邸哦?”
    “逾什么制?”秦晔回她,“谁说你逾制我就让他逾制。昨日我说要封你当国公,他们就东扯西扯,今日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他们再扯就全部滚去睡大街。”
    叶可可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秦晔却不笑:“我是真打算封你当国公。”
    她道:“你也是真的封不了。”
    “我爹当年曾经想推广女学,倡导女子参加科考,却因顾虑重重,始终没有正式提出来。我爹身为丞相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别人。”
    秦晔道:“可咱们一路走来,他们难道不知道你的功绩?其他都没二话,为何一到封王公就不行了?”
    叶可可道:“那是因为他们以前都觉得我迟早要给你当妃嫔,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还要占一位。国公才几个位子?文官才能占几?封了我,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他们都不如我?”
    秦晔不说话了。
    叶可可又道:“秦晔你几岁了?想不明白这个?”
    秦晔别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我不管,我就要封。他们不让我封你,我就说要封宋运珹。”
    “亏你想的出来。”叶可可感叹道,“你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的?”
    “用了人家的银钱和囤粮,总得给人家一个名头,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秦晔语气不无讥讽,“他们宁肯在一个死人下面,也不愿意在女子下面,这种鬼话都同意了。”
    “封号呢?”叶可可更关心别的。
    “卫。”秦晔说得极快。
    “哪个字?”她跟得也快。
    “捍卫的卫。”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是我的'魏'。”
    “按理来说我应该避讳一下啊,”她故意说道,“你要不再想想吧?”
    “……你是来气我的吧?”
    “哈哈!”叶可可笑道,“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专门去气你的,你得适应才行啊!”
    然而秦晔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城脚下。
    “其实你是打算走的吧?”他道,“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封你的话。”
    “是啊,”叶可可回答得很爽快,“我累了,秦晔。”
    “无论是权势滋生出的野心还是永无止境的争斗,我每天睁眼闭眼都能闻到那股血臭,真是腻味透了。我在宋家老宅过得不怎么快乐,但那宅子可真不错,我本打算问你要了来,然后自己办个女学,也算是圆了我爹和我的梦。”
    “但是,可可,我不喜欢这里。”已染上了仆仆风尘的青年说道,“我小时候每次看到打开的宫门,都觉得像是怪兽张开的嘴巴,会把我们一个不剩地吞进肚子。”
    “我祖母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据说前朝求仙问道之风盛行,帝王曾访得真仙,求得延绵万世之秘法。此法脱胎于经藏,能扭转天地气运,乃由不世出之奇才所创,说是仙术,其实更像是邪术。”
    秦晔看向叶可可,道:“它的核心,便是弑亲。”
    “帝王被称之为真龙天子,无论是昏聩还是贤明,天生便有龙气在身,而龙气,就是王朝延绵的根本。”
    “龙气强则国强,龙气弱则国弱,而前朝帝王所习之术,便是以血脉亲人祭祀,强续龙气之邪法。”
    “我祖母说,前朝祀人最看重血脉,皇帝广纳后宫,便是为了生出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养到开蒙便会请专门的道士观气,然后便被分为三六九等。”
    他发出了一声冷笑,“聪颖的,就留着养大。愚笨的,若气运好,也养着留用,气运差的,便一个不剩全部填进阵法,哪怕是多续一刻都是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造下的杀孽太多,没过多少年,皇帝便生不出几个孩子了。”
    “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后宫中的妃嫔。这些妃嫔日夜与帝王亲近,却始终诞不下子嗣,体内龙气堆积,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味良药。”
    “因为夫妻一体吗?”叶可可猜测道。
    “谁知道呢?”秦晔嗤笑道,“杀了儿子杀女儿,杀了女儿杀妻妾,杀到最后皇室血脉只剩下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最终还是被太(祖)攻破了都城。据说这套邪法被前朝宫人又拿去献给了太(祖),太(祖)觉此法过于邪异,将之束之高阁。”
    “祖母告诉我,每到夜里,宫里便会有百鬼哭嚎,所以我少时夜里从不敢偷溜出去。等长大了,自然明白这是祖母吓唬我的说辞,那些所谓的鬼哭也不过是风声,但有时候故事也不仅仅只是故事。”
    青年望着巍峨的宫墙,眼神空茫。
    “可可,你知道吗?”
    “我害怕它。”
    “我想逃离它的时候,我害怕它,如今我成了它的主人,我还是怕它。”他垂下了眼眸,“说来可笑,我甚至不知道秦斐是真的自裁,还是被它给连皮带骨都吃了。”
    “所以我不能放你走,可可。”
    秦晔最后看向她,像是一盏蒙尘的琉璃盏。
    “没有你在的话,我会当逃兵的。”
    叶可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青年的身姿已经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猩红色的宫门与经历了数百年风吹雨打的石墙。年迈的总管指挥着宫人打开大门,却更像是推开某只猛兽散发着腥气的巨口。
    “叶小姐,请吧。”张如海轻声催促,“陛下在等着您。”
    “慢着!”沉默了一路的孙一仲开了口,“这后面的路,叶小姐得跟咱家走!”
    张如海闻言回头,“陛下口谕,叶小姐入宫后先来见朕。”
    孙一仲似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更像是面皮抽搐了一下,“奴婢是太后身边的人,自是事事以太后懿旨为先。”
    叶可可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噗嗤一声笑了。
    “这两位,我都不见。”她道,“不是喊我入宫来陪堂姐的么,兰华殿怎么走来着?我记得……在御花园边上?”
    “是哪儿没错。”张如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赶忙道,“不、不是,哎!可可小姐您别走啊!您等等老奴!”
    第48章
    张如海最终还是没能扭过叶可可。
    这位前丞相千金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比龙潭虎穴还胜几分的皇宫里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见陛下吗?
    不见。
    住处收拾好了去看看吗?
    不看。
    要不叫个辇吧?
    不坐。
    走了这么久,去花园里坐着歇会吧?
    不歇。
    简直就是“不”字成了精。
    张如海想尽办法拖了又拖,奈何人家根本不接招,最后只能领着叶可可一路奔着兰华宫去了。要说这兰华宫不愧是历代贵妃的居所,无论是气派还是精细,都远胜叶可可一路走来所见的其他宫殿,单是那漂亮的明黄色琉璃瓦就赢了个彻底,更别说还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和飞檐上的走兽雕塑了。
    已经变成茗才人的叶茗穿着一套跟她本人喜好南辕北辙的宫装,正独自站在宫苑门口,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啧。”看到堂姐形单影只的模样,叶可可皱起眉头,“这可不行啊,张公公。”
    自打她迈入宫门开始,这是张如海第一次听到开头不是“不”字的句子,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这不行啊,张公公。”叶可可斜眼看向他,“我堂姐都是才人了,你们竟然不给她配宫人?”
    “这……”
    张如海打眼一看空荡荡地兰华宫,也是有点懵,刚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听叶可可道:“茗姐从小最怕黑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定很害怕。”
    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张总管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奴才这就……”
    叶可可接过了他的话茬:“好在我这当妹妹的还能跟她做个伴,张总管,麻烦您赶紧找人帮我在这里收拾出一间房来,我就住这儿了。”
    “不,不是,老奴都给您在紫宸殿旁边安置好了呀……”张如海还想再挣扎一下,然而叶可可就仿佛没听到一般,径直越过他走向了兰华宫。
    叶茗看到叶可可的那一瞬间,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可可!”
    嘴里这么喊着,她脚下的动作也没耽搁,整个人就像乳燕投林一般扑了过来!
    叶可可看着这只无论是大小还是重量都严重超标的“乳燕”,又估摸了一下自己脆弱的小身板,在对方即将碰到自己时灵活地往旁边侧开了身。
    这可就惨了紧跟其后的张如海,老胳膊老腿躲避不及,硬生生代为承受了这“沉重”的一击。
    “哎哟!”
    这一下可要了张如海的老命了。不像踉跄了几下就站稳的叶茗,他捂着腰痛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叶茗脸上那放大了无数倍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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