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国舅爷的惨状,皇后娘娘哭得可惨喽。”她比茶馆说书大爷还声情并茂,“那起子人下手太黑,太医院里的太医一去看那,哎哟国舅爷都没个人样了!那是骨头也断了,筋也被抽了,连血都被放了二升做血豆腐啊!”
    “你说的这是哪吒闹海吧?”张半仙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你管闹什么呢!反正就是惨!”王大娘一巴掌把他抽成了陀螺,“皇后一听这惨状,当场就绷不住了,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冲着皇上开始哭……”
    “不对啊,你说的这是皇后么?这是你吧?”死对头刘大娘勇敢地提出了质疑。
    王大娘顿时就不干了,掐着腰嚷嚷:“听不听?你们到底听不听?不听给老娘滚远点!别影响老娘做生意!”
    “听听听!”众人纷纷认怂。
    “这还差不多。”王大娘又来了劲儿,“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皇上和娘娘何止当了百日夫妻,见到娘娘伤心欲绝那叫一个心疼呐,当即就允了娘娘回娘家的要求!”
    被小姐打发出来买蒸糕的玉棋混在人群里听得目瞪口呆,捧着油纸包一路飞奔,把这段除了人物关系外哪哪都不太对的消息带回了家。
    “哦。”叶可可反应十分淡定,“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玉棋很是惊讶:“小姐是从郡主那里听的么?”
    “不,”叶可可拿出了一样东西,“是顾夫人告诉我的。”
    玉棋凑上前去,发现那赫然是一张没有落款的请柬。
    皇后归宁可是大事。更何况自打帝后大婚,这还是皇后第一次提出归宁,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冲着谁去的。于是百姓们一边人云亦云地感叹着皇后姐弟情深,一边疯传顾家二少爷危在旦夕,无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顾懋现在就是用名贵药材吊着口气,就等着皇后见最后一面。
    至于顾老爷被谣言气到卧病在床,为本就悲伤的故事添加了几分悲□□彩那就是后话了。
    归宁最终定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既不是黄道吉日,也不是某些好事之徒期待的“宜出殡、迁坟”,那天甚至还下了点小雨,打湿了皇后华丽的轿辇。叶可可打顾家门前路过,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远远瞧见两鬓已生华发的顾夫人孤零零地将凤辇迎进了官邸,等到人群散去,才抬脚迈进了旁边的花鸟店。
    由于来得早,花鸟店里冷冷清清,只有掌柜在挨个往笼子里添食。见到叶可可进门,他赶忙上前招待,在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里,把她引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
    “贵人,您请。”掌柜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叶可可走进厢房,就见屋子中央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桌子一端,脖颈勾出了温顺的弧线,没有了繁重的衣物和华丽的凤冠,恢复了几分出阁前的模样。听到门口的声响,她转过头来,笑着对着少女道:“叶小姐。”
    摘下头上的帷帽,叶可可看着女子,也露出了一个微笑,“顾姑娘。”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皇后眼睛闪了闪,“上次听你这么喊我,还是在四年前。”
    见少女愣了一下,她嘴角的微笑化为了苦笑,“果然不记得了吗?彼时我爹刚调入京城不久,恰逢杨大人家老母寿辰,我随母赴宴,因无人认识,只能坐在角落。正巧兰平郡主玩腻了投壶,闹着要打牌九,却怎么都凑不齐人……”
    “你来么?”记忆里的少女鬓间佩着一朵海棠花,比花还娇艳几分的脸上满是笑意,“我们三缺一哦?”
    “我自小被亲爹不喜,娘亲又性子懦弱,便养成了腼腆的性格,哪怕心中高兴,嘴上也怎么都说不出来,”皇后低下了头,“后来因我久久不答,你便去问了旁人,之后的几年,我竟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去跟你说上句话。”
    叶可可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际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很后悔,叶小姐。”皇后说道,“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时再大胆那么一点,是否也能与你算个朋友?是否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
    “听起来,顾姑娘在宫里也吃了不少苦。”叶可可轻声说道。
    皇后眼底似乎升起了一层水雾,又很快被她压了回去,“我的故事……要从大婚那年说起。」
    顾雁莱从不觉得自己能当皇后,即便她爹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塞入了候选的队伍。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要是真有造化进宫,总算没赔那么多!”
    “虽没胆子说出口,但我一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皇后语气平淡,“毕竟我一没容貌,二没家世,三没才干,凭什么去肖想天上会掉馅饼。”
    可她没想到,那“馅饼”还真砸了下来。
    内侍连翘是在一个傍晚找上她的。这人仗着有副好皮相,瞄准了顾雁莱出城的机会,装成富家公子,混进了顾家在郊外的庄子借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个交易。”皇后说道,“陛下需要一个毫无威胁的外戚和听话的皇后,而皇后的位子能确保我娘在顾家平平安安……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她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或许……还因那么一点无可救药的虚荣心吧。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叶相已经回绝了他的求娶,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馅饼有得吃,总比没有强,不是么?”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叶可可问道。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皇后答道。
    对顾雁莱而言,皇宫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般好,但也算不上糟。皇帝与她只是表面夫妻,除了初一和十五,基本不会迈入皇后寝宫一步,不过因为他也没有别的妃嫔,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帝后关系冷淡。
    等到皇长子诞生,更没有人会对此指手画脚了。
    “不瞒你说,我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讨好夫君,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与妾室勾心斗角。”说到这里,皇后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我甚至想过,要是哪天陛下得偿所愿,真把你娶进宫,我就天天喊你来我宫里推牌九,到时候再喊上兰平,咱们也凑个三缺一。”
    叶可可叹了口气,“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听起来倒还算不错。”
    但她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意识到闲话家常只能到此为止,皇后直起了身子,双手绞在一处,自叶可可进门后,第一次展现了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算明知道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她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大皇子……不是我生的。”
    皇后的声音很轻很柔,听到叶可可耳里却宛若晴空炸雷。
    “我……我一开始以为陛下是临幸了哪个宫女,”大约是心中积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倾诉,皇后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身为皇后也需要一儿半女傍身……那、那孩子虽然不甚漂亮却很听话……”
    “顾姑娘?”叶可可伸手去够她,却发现后者手指凉得像冰。
    可能是外人的体温终于给了皇后一丝力量,她稳了稳神,继续说道:“每年的盂兰盆节,太后都以祭奠先帝的名义,请招提寺的高僧于皇宫大办法事,但陛下厌恶神佛之说,从不出席。”
    听到“高僧”二字,叶可可挑了挑眉。
    “去年的盂兰盆节也是如此,偏偏张如海说,陛下有心让我执掌凤印,便将这次的法会交给了我办。我无法推拒,只能将大皇子交给宫人照料,谁知,就在法师期间,宫人跑来告我,大皇子一个没看好,竟是跑丢了。”
    乍听消息,顾雁莱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后。
    “大皇子不过一岁多一点,走都走不稳当,怎么可能跑丢?太后平日对大皇子多有疼爱,也多次私下将他抱走照料,或许这次也是宫人大惊小怪……抱着这个想法,我去了太后的寝宫。”
    “那大皇子在么?”叶可可适时抛出了问题。
    “在,但不光是他在。”皇后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太后把大皇子放在一个怪异的祭坛中央,与、与那来做法事的和尚——寻、欢、作、乐。”
    “那时候我才明白,大皇子他是!”
    眼看女子的声调不自觉地升高,叶可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柳眉也跟着皱了起来,“你确定吗?”
    皇后的胸膛剧烈起伏,叶可可能清楚地感觉到手心中前者牙齿在轻微的打颤,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
    等到皇后慢慢平静下来,她才问道:“那个和尚是谁?”
    叶可可本已做好听到“道虚”二字的准备,却见皇后摇了摇头,说道:“那和尚面容俊美,我此前从未见过,现在想来,他与其他僧人气质也很不一样……”
    男宠。
    少女心中闪过了答案。
    道虚借着法事遮掩,一直在干鸨母的活儿!
    是了。
    太后年轻守寡,深闺寂寞,早年还打过叶宣梧的主意,做出点出格事也不足为奇,反倒是秦斐的态度着实怪异。
    皇后说他从不出席法事,显然是对此事并不满意,只因太后牵涉其中才不得不默许,可他为什么要去养育那个孩子,还给了他嫡长子的名分?
    她正奇怪着呢,就听皇后说道:“我那时六神无主,只凭本能跑出了太后寝宫,回过神来才想明白陛下为何非选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官之女,然而为时已晚,我已踏入这火坑,难以脱身了。”
    “我很清楚,这宫中的秘密可能只露了冰山一角,但仅仅这一角就足以置我于死地。我日日惶惶不可终日,每见一次大皇子便会陷入一次噩梦。”
    她说着,抬头看向了叶可可,“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你。”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怕成这样,还敢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也要找你麻烦?”皇后勉强笑了一下,“因为哪怕他不明说,其实我也知道,他对此乐见其成。”
    “有时候,哪怕是错误的交集,也比没有交集更好。”
    叶可可哑然。
    “叶小姐,你还记得我先前讲得那个三缺一的故事么?”皇后的神情恍惚了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说,陛下和我,或许是一样的吧。”
    “因一念之差而放弃的东西,有时候并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释然,只会越来越后悔。”
    “花朝节的时候,他为了让你参加选秀,曾让我想方设法坏你婚事。我本该乖乖照做,最后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因为那天我看着你,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皇后合上了眼,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救救我,叶小姐。”
    “求你了……救救我吧。”
    皇后崩溃般把脸埋进了手里,啜泣声充斥着整个厢房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可可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嗯,我听到了。”
    皇后最终还是在晌午前回到了皇宫,顾懋也没有在皇后走后一命呜呼。
    叶可可打着油纸伞,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门前。
    德寿宫。
    她看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一时有些晃神。
    “可可。”记忆里半大的男童指着牌匾说道,“这座宅邸原本属于前朝一名贪官所有,后来他被抄家,这里就被改成了宫苑,精妙之处都得到了保留。等你长大了,朕就做主把它赐给你如何?”
    被牵着的女童嘴巴顿时撅得可以挂油瓶,“我才不想要贪官的宅邸呢!”
    男孩一下子就慌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什、什么叫贪官的宅邸!这是宫苑!宫苑!就是皇宫的别苑!跟朕住的那个是一样的!”
    女童偏头瞧他,眨了眨甜杏一般的眼睛,“可是爹爹说了,只有太后和斐哥能住在皇宫,可可是不可以住的。”
    “等可可长大就能住了!”男童斩钉截铁地说道,“到时候斐哥就派人去接你,咱们就能住在一块了!”
    与记忆里的富丽堂皇不同,如今福寿宫的牌匾上满是积压的尘土与蛛网,与掉漆的大门一同彰显出已被废弃冷落的事实,甚至连本该在门口站岗的守卫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伸手想去拉大门上的铜环,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呢,宫苑的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秦晔站在门后,少见地穿了一身月白,手中端着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碗,脸上是没来得及收回的错愕。
    “……世子?”叶可可喊得迟疑。
    “你怎么会在这?”秦晔脸上的惊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皱起的眉头,“……那群家伙,又偷懒了。”
    “小女是闲逛到此处的。”没去问“那群家伙”到底是谁,叶可可把问题抛了回去,“世子呢,为何会在这里?”
    “闲逛到皇家别苑……”秦晔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这种表情,放他身上也有一股剑刃出鞘般的漂亮,哪怕寒光四射也令人挪不开眼睛。
    “世子还没回答小女问题呢。”叶可可也有样学样地睨了回去。
    “来侍疾的。”秦晔言简意赅地答道,等他走近了,叶可可才闻到那汤碗里的苦涩药味。
    “侍疾?”她不解地歪了一下头。
    “我那堂兄登基以后,就将宫中的老人都遣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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