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场搭在了闹市口。
    被茶馆小厮热情地迎进雅间,叶可可摘下了头上的帷帽,略显粗糙的皂纱扫过脖颈,带来了一阵瘙痒。为了行走方便,她特意换上了新做的胡服,本来配胡帽更妙,可惜毕竟是观刑,还是不露脸为好。
    眼下京中胡服正兴,不少女子都做如此装扮,但也有人不愿赶这风潮,仍戴着罩到脚跟的幕篱。
    比如叶茗。
    她戴了一件缀着翠珠的幕篱,行走间露出杏色的裙摆,倒意外的跟叶可可姜色的胡服搭上了——只是二人谁都没有道句“好巧”的兴致。
    雅间就两个人。
    叶夫人说天子脚下,没人敢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闹事,愣是不许两人带婢女,摆明了是在逼着她们独处。
    叶可可也不晓得自家老娘是哪根弦搭错了,竟异想天开的缓和起她和叶茗的关系来,奈何反抗无门,只能捏鼻子认了。
    还是那句话,在相舍,丞相夫人不需要讲理。
    雅间桌上摆放着茶水糕点,叶可可很怀疑在看完处刑后还有多少人有胃口吃东西。在上楼时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法场附近的酒楼茶馆几乎人满为患,街上不断有百姓向这边靠拢,眼看处刑台前就要人满为患。
    与四处张望的堂妹不同,叶茗安安分分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眼睛盯着面前的茶杯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开了一朵花。
    她安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来了!”
    楼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叶茗整个人一颤,几乎要从绣凳上跳起来。
    叶可可闻声望去,就见金吾卫押送着一队犯人从闹市另一头走来,那些犯人有男有女,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若不是她曾在招提寺领教过他们的厉害,或许会误以为抓错了人。
    行刑手是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扛着砍头用的宽刃刀,缀在队伍的最后。沿街的商铺老板见缝插针地往他们衣兜里塞着铜钱和碎银,毕竟谁也不想有个脑袋滚到自家店门前。
    “姐姐,”叶可可冷不丁地说道,“行刑就要开始了,你留在那边能看清吗?”
    叶茗猛地抬头,对上少女探寻的目光后,脸色难看的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棒,僵硬地站起身,往窗边挪了挪。
    短短几步路,她竟出了一头汗。
    此时的囚犯已被一字排开,跪在了法场之上,监斩官朗诵着他们的罪状,大都是拦路打劫、谋财害命云云,围观的百姓不时爆发出一阵骚动,对着场上指指点点。
    叶茗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苍白了一些,下意识的就想往回退,偏偏这时少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些山匪祸害了不少香客,如今伏诛,姐姐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当、当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叶茗强自镇定道,手指用力抓住了窗前的护栏。
    叶可可见状也不在刺激她,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法场上。此时监斩官已读完了罪状,刽子手取出磨亮的砍刀,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刀刃——这就是要动手了!
    眼看同伴被拔出了背后的明诰,囚犯顿时骚动了起来。他们不过乡野村夫村妇,哪有悍不畏死的勇气,顿时就哭闹了起来。一时间,法场上空净是污言秽语的咒骂和求饶的哭喊。
    “呸!都是你们这些狗官害的!”最先被拔出明诰的男人额头冒出了青筋,“狗官!狗皇帝!你们不得好死!”
    “大胆!”话音未落,监斩官猛得起身呵斥,“此獠大逆不道,蔑视皇恩!给我堵住他的嘴!”
    金吾卫当即上前,撕下囚服的衣摆,随便团了团,粗暴地塞进了男人的嘴里。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男人犹自挣扎。
    刽子手见状不敢再耽搁,手中砍刀一挥——
    “噗。”
    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在喷溅的鲜血中落地,轱辘着滚了好远。
    法场寂静了一瞬,随后便爆发了疯狂的哭喊与咒骂。
    有了第一个祭刀,刽子手们动作也麻利了起来,一块块明诰被抽出,一颗颗头颅被斩下,眨眼间,法场已被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冲天的血臭弥漫开来。
    饶是不是第一次见到人被杀,叶可可一时也难以承受如此血腥的场面。她用袖子掩住口鼻,把目光从血泊转到了身边堂姐身上,却见后者抖如糠筛,眼看就要跌坐在地。
    叶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满地乱滚的人头,面无血色,嘴巴微张,嗓子里不停冒出古怪的音节,像是一道被斩成数段的尖叫。
    “啊、啊、咕、啊……”女子像是整个人都被魇住了,一寸一寸地滑到地上,呼吸大得吓人。
    叶可可当机立断,双手用力将堂姐与窗户撕开,将她拖到了雅间屏风之后。
    “叶茗!”她拍打着女子的脸颊,“你清醒一点!”
    远离法场的叶茗似乎眼睛逐渐有了焦距,然而就在叶可可以为她缓下来的时候,她又忽然高声尖叫了起来,疯了一般扑向门口!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直接挡在了门前。
    “姐姐怎么如此惊慌?”叶可可把她推回原位,“先前约表哥去后院时不是胆子很大吗?”
    跌坐在地的叶茗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你看见了?”
    叶可可觉得眼前这人害怕得有些太过,但还是顺着她说道:“你们约在我楼下,想不看到都很难。”
    “你、你要告诉叔母吗?”叶茗瑟缩了一下。
    “茗堂姐,何必如此呢?”少女缓了缓语气,“你要是心悦运珹表哥,大可跟家里说,何必私下授受呢?”
    “跟家里说?”叶茗听了这话表情陡然古怪了起来,一张瓜子脸一下子变得扭曲无比。
    “你在嘲弄我吗!叶可可!”她像突然崩溃了一般,冲少女咆哮道,“他们想撮合的是宋运珹和你!叔母要是知道了我跟她看好的女婿不清不楚,只会尽快找个人家把我打发掉!”
    这回换叶可可愣了,“我和表哥?”
    “不然呢?”叶茗冷笑起来,看起来有些癫狂,“你以为他为什么借住在一个外嫁的姨母家?他外祖家定军侯府可没死绝呢!”
    说完,她哭闹了起来。
    “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只会把最好的后路留给你!我也想好好活着!这又有什么错!”
    后路?活着?
    叶可可刚想开口再问,谁知叶茗不知从何生出了一股巨力,竟将她推了个踉跄,径直推开门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望荧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3章
    见到叶茗冲出门,叶可可的第一反应是去追。
    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念头一转,又回到原位,拿起帏帽,重新戴到了头上。就在她刚把皂纱放下的时候,雅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队金吾卫涌了进来。只见他们迅速分为两队排开,手持的长戟与身上软甲相击,发出了令人胆寒的脆响。
    而在队伍的最末,一人被金吾卫拖入雅间,扔到了地上,正是方才跑走的叶茗。就见她四肢下垂,双目紧闭,脸上隐隐残留着泪痕,竟是昏了过去。
    叶可可见状眉头一皱。
    虽说她料定金吾卫不会放任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法场附近乱闯乱跑,但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打晕叶茗拖过来。
    未出阁的闺秀被一群大男人打晕了,还在众目睽睽下露了脸,说不好就会变成一个污点,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她对叶茗不喜归不喜,但也没到想要坏她名节的程度。
    “人是我让打晕的。”
    熟悉的声音传入少女的耳朵,就见秦晔从门外迈了进来。
    与数天前相比,这人并无多大变化,北衙禁军堪称稀疏平常的常服套在他身上就成了金丝羽衣,暗红色官服照着黑底银纹的绸衣,衬得少年越发瘦削、高挑,仿若画中之人。
    叶可可没搭腔,秦晔也不客气,捡起叶茗扔在桌上的幕篱,反手扔到了“主人”的脸上。
    众将士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没往叶茗脸上多看一眼。
    “杨临清那小子考春闱去了,招提寺这案子就落到了我头上。这女人在刑场哭哭啼啼,我还当是哪个山匪亲眷自投罗网,结果一问竟然是叶相的侄女。”
    秦晔也不客气,把手里的配剑往金吾卫那边一丢,一撩衣袍,便坐到了主座上。这人坐没坐相,整个人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脚踩着椅面,一手撑着脸颊,柔顺的黑发顺势而下,姿态闲适至极,反倒衬得这雅间像是他的主场。
    “愣着做什么,”少年眼角弯了弯,“还不把叶姑娘唤醒?”
    话音刚落,就见金吾卫中走出一人,步伐利落、眼神锐利,身上还隐隐透着几分煞气。这帮子人代天子巡街,就算没有北衙禁军那般威势,也与其他富贵人家里养的绣花枕头不可同日而语。
    秦晔说是“唤”,其实就是“泼”。
    出列的金吾卫从桌上取了茶壶,作势要弯腰去掀女子脸上的幕篱。
    “这是做什么?”秦晔冷冷道,“看了人家小姐的脸,你负责还是本世子负责?”
    这话着实很无理取闹,方才叶茗一路被人拖行,也不见他管过半分,但那金吾卫还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看也不看地将整壶冷茶都浇到了叶茗的头上!
    大夏有一刑罚名为贴加官,是将牛皮纸喷湿贴到犯人脸上,乃是不亚于凌迟的酷刑,而皂纱吸了水变附在人面上虽比不得牛皮纸,但也颇有几分那种意思,于是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叶茗就挣扎了起来。
    大约是悠悠转醒的缘故,她动作很不利落,扯了半天都没扯下幕篱。叶可可当即便想帮堂姐一把,谁知手刚伸出就被身旁那人利落地挡了回去。
    “北衙禁军办事,还请叶小姐行个方便。”
    北衙你个鬼哦!
    叶可可嘴角抽了抽。
    这屋里明明除了你都是金吾卫!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北衙禁军确实可随意调动金吾卫,叶可可腹稿打了一半,只能扁扁嘴吞了回去。
    交谈之间,叶茗已经撕下了面上的幕篱,蜷缩在地上咳嗽起来。她此时已不复出门时的娇艳,脸上的胭脂化了一半,与遇水结块的鸭蛋粉混在一处,仔细端详的话,甚至可以说得上恐怖。
    “叶姑娘。”
    大约是没弄清楚自身的处境,叶茗抬头时脸上还带着茫然,然而这点子茫然在看清不远处的少年后散了个一干二净。叶可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脸能呈现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在女子因惊慌而紧缩的瞳孔下隐藏着唯有熟悉之人才能勉强分辨出的欣喜欲狂。
    那星星点点的欣喜缓缓从恐惧面具下透出来,令叶茗血色尽失的面庞焕发出了一种惊人的光彩,就像是峭壁上的野花,即便本身平平无奇,但在极度绝境下却拥有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惜,她最想打动的那个对此无动于衷。
    “叶氏恐怕是还没睡醒。”秦晔瞄了她一眼,发出了一声嗤笑,“来个人帮帮她。”
    从“叶姑娘”到“叶氏”,金吾卫哪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领头之人当即上前一步,手中长戟一横,就搭在了叶茗的肩上。
    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寒意,叶茗脸上刚渗出的几分血色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叶氏!”那金吾卫喝道,“你大闹刑场有何图谋!”
    “哎。”没等叶茗反应,秦晔先摆了摆手,像是在瞧什么稀罕物一样上下打量着狼狈的叶茗。
    他不说话,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出声。
    随着他的凝视,叶茗脸上那点蠢蠢欲动的红晕又活跃了起来,然而没等着它彻底苏醒,就听少年轻“呵”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腻味了一般移开了目光。
    “料她没这个胆子勾结山匪,”他用手托着腮,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以防万一,先押回去吧。”
    叶茗脑子再混沌,此时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她开口就要争辩,却不料金吾卫动作更快,竟趁着她张口之际将一块团成球的布状物塞了进去!那布条也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的,一股子怪味儿,甫一入口就把她熏得想吐。
    见堂姐被人塞了一嘴抹布,叶可可嘴角又是一抽,眼看前者就要被金吾卫五花大绑,便出声道:“大人,且慢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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