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景墙,还没等着进屋,叶可可便被人揽进了怀里。
    “没事就好,回来就好,”叶夫人抱着女儿,抖得却比她还厉害,“佛祖保佑我们可可,有惊无险,平安顺遂。”
    大约是后怕这事也会传染,叶可可本没觉得有些什么,此时却被哄得鼻头一酸,顺势便在娘亲怀里蹭了蹭,正待说些什么,眼角余光一瞥,就见院内角落里的石竹变成了盛开的连翘,花似乎刚换了没多久,还有零星浮土洒在周围。
    “石竹开花太晚,颜色还艳,还是连翘好些,”从情绪中缓过来的叶夫人顺着女儿的视线望去,掏出帕子捂住了胸口,“况且再过几日就是春闱,也能给你运珹表哥求个好兆头。”
    本朝唯有王公贵族才能分封建府,官员所住皆是赐邸。这些官舍都是按照形制统一建造,即便是丞相住的相舍,也仅比普通官员多了个庭院,唯有叶可可住的绣楼算是额外恩赐。
    叶夫人从小锦衣玉食,哪能受得了住的如此简陋?偏她深知大肆铺张对夫君仕途有碍,只能憋着一股劲天天折腾花圃,恨不得一年到头花团锦簇才好,搞得叶可可老是怀疑自己走错了院子。
    “早知会有今日,就该听你外祖的话,让你多少学点招式防身。”叶夫人揽着闺女走进正堂,“要不从明儿起,你每日跟着为娘练上两个时辰,唉,你小舅可是当年的武状元呢,可惜不在京中……”
    娘,我和我爹都会哭的。
    想到外祖家那一排排兵器架,叶可可在心底疯狂摇头,连带着坐姿都透着乖巧。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京中出了这么档子事,犯了血光忌讳,选秀说不得就得缓上一缓,”叶夫人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压低声量道,“眼下山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宫里无心他顾,等到风头过了,京中那起子长舌妇人想起了你,恐怕又要多生事端。你爹的意思是,等春闱放了榜,他就给你相看一门好亲事。”
    饶是叶可可早就从玉棋那得到了暗示,此刻听到娘亲亲口说出,还是不由得呆住了,紧接着便想起了禅房里的梦。那梦实在算不上愉快,仅是回忆,就让她面上就带出了点抗拒来。
    叶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可可乖,这事着实不能由着性子来。不过你爹说了,先议亲,不急着嫁,省得宫里的贵人心里结疙瘩,再说了,爹娘也想再多留你几年。”
    要是放到寻常姑娘身上,此刻早已连羞带臊了,偏叶可可一想起这件事就胸闷气短,别说颊飞红霞了,她不面色惨白都是心态平稳,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看要脱口而出——
    知子莫若母,叶夫人看出了自家女儿状态有异,嘴里的话立马转了个弯儿,“春闱转眼在即,你爹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怕是要歇在宫里。这家里一直没有男丁出面待客也不行,正巧你运珹表哥没处落脚,我就让他暂住在偏院,只是他到底要温书,你没事就别往那边晃。”
    少女听得眉头微皱,正想嘟囔一句“他考不上状元又没用”,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娇柔妩媚的女声:“哎哟,可可妹妹回来啦?”
    叶可可心头一跳,就见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来。明明尚在初春,这人已换上了一身妃色的罗裙,外罩一件秋香色的纱袍,头上戴着掐丝金簪,流苏上缀着龙眼大小的东珠,明明是姑娘装扮,却比身穿檀色襦裙的丞相夫人还要华贵几分。
    叶夫人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抬眼看向来人,方才道,“茗儿来啦,快坐。”
    “叔母,”那女子对叶夫人行了一礼,敲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叶可可,又道,“可可妹妹不是去招提寺进香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又来了,这明知故问的伎俩。
    闻到了熟悉茶香的叶可可嘴角抽了抽,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面上还是柔顺一笑,“萱姐姐真是风趣,再怎么长的香,一晚上都烧完了,不然还要住持留我用饭吗?”
    被称为“萱姐姐”的女子被噎得一顿。
    叶可可呵呵一笑,全当没看出来。
    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
    叶可可云:“三人行,必有我敌。”
    而她嘴里的那个“敌”,就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堂姐——叶茗。
    她俩的过节要从呱呱坠地那日说起。
    十五年前的一个夜里,叶家添了两个新丁。一个被稳婆抱在怀里擦拭着脸蛋,另一个则被遗弃了在叶家门口,直到哭声吵醒了守门的家丁,才被免去冻死街头的命运。
    前者是状元郎的嫡女,后者是状元他哥找上门的风流情债。
    叶宣梧年少时韬光养晦,并不像后来这般才名远播,反而是他大哥叶元岐靠着玩物丧志在十里八乡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元岐是个歪才。
    论四书五经,他只能算勉强通读;论经纬策论,他能写得狗屁不通,但要是论风花雪月,那恐怕大夏才子加起来,都不如他一根手指。酒酣之际作出得歪诗被人一传再传,随手一画的美人图价值千金,就连画舫游女也以与他过夜为荣,人人皆知,在那灯红酒绿之中,可以有无数个“叶公子”,但只有一个“叶郎”。
    就算是在逗孩子方面,他也天赋异禀。
    叶可可记得,大伯用核桃给她雕过玉兔,还用竹条扎过花灯,那些用草叶编就的蝈蝈曾堆满了窗台的竹篓,更遑论数不清的玩意儿和摆件。
    然而叶元岐对侄女有多偏爱,对亲生女儿便有多漠视。
    叶茗的亲娘是那些游女中的一员,与他不过是露水姻缘,即便是珠胎暗结,也没打过从良的谱。她一出生,便被那位花魁当作了烫手山芋,毫不留恋地丢给了生身父亲。
    这一丢,坏了叶元岐的大事。
    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议亲。
    弟弟先于兄长成婚,放别人身上是不成体统,放到叶家就变成了情有可原——谁叫他家长子实在太过放荡呢?
    可放荡如叶元岐,也是会败在石榴裙下的。
    叶元岐的心上人出身书香门第,是百里挑一的才女,他用尽浑身解数才磨得老丈人松了口风,却在叶茗出现后彻底功亏一篑。
    那小姐知书达理,得知此事后没有哭闹,只是托人把二人的定情信物送了回来。
    从此,叶茗就成了叶元岐心中的一根刺。他不愿另娶他人,就把孩子丢在家中,四处游山玩水,偶尔归家,也不愿多看女儿一眼。
    叶茗就这么留在了叶家,因无人知晓她真正生辰,便算作与叶可可同天。叶家对外宣称她是叶元岐小妾所生,由叶父叶母抚养,等二老西去之后,才接到了京中的叔婶家。
    在叶可可的记忆里,自打二人记事起,这位堂姐就跟她极不对付,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说个话夹枪带棒已是常态,要是假惺惺的劲上来,真是十里茶场都没她飘香。
    她又不傻,等懂事以后,自然明白这其中挑番起事的大伯居功甚伟,但她又不是泥捏的菩萨,两次三番被人拱火,怎么也得刺回去一回。
    被堂妹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叶茗争强好胜惯了,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只是碍于叶夫人在场,硬生生忍住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转而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憋出了一副委屈相来,“我关心妹妹,也不行么?”
    叶可可被恶心得一哆嗦,暗道继续下去只怕要给家里省顿饭食。
    就在场面即将演变成互相伤害之际,一名小厮从院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主座的叶夫人道:“夫人,宫、宫里来人了!”
    “咚。”
    叶夫人重重地把茶碗放到了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望荧、不知眠的火箭炮,么么哒。
    感谢不知眠、望荧、猫控有什么不好、宋旻浩女朋友、没得追求的夏目、焉湲、染色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0章
    叶可可到达前院的时候,宫里来的马车已经被管家迎进了门。
    只见那马车全身雕花,四角包着金边,垂帘上绣着蛟龙腾空,就算没有跟着的那一队军士,也没有傻子会往前撞。
    马车刚在院中停稳,叶夫人便从正堂里走了出来。
    她已换下了闲服,上身穿了一件朱褐色孔雀纹锦衣,下着同色绢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云髻,挽着一支雕花檀木簪,虽素雅有余,但也压得住这一院春色。只是她此刻神情肃然,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丝。
    很快,令堂堂丞相夫人都面露愁色的人下了马车。
    那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圆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精致的玉腰带束在将军肚下,要不是胸前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恐怕十个里要有九个把他错认成庙里的弥勒。
    “哎呦,郡夫人!”来人在叶夫人行礼前就扶住了她,“别多礼,别多礼,你跟本王客气啥呢?”
    叶夫人是被拦住了,叶可可等人可不敢打蛇随棍上,纷纷行礼,“宣王殿下。”
    “哎,哎!”宣王乐呵呵地应着,看起来毫无亲王架子,“贤侄女也好呀,数月不见,出落得更漂亮了啦!去年你小舅与本王通信,说自己外甥女如何如何出众,如今一瞧,果然如此!”
    被单拎出来的叶可可闻言一跺脚,拿袖子挡住了脸,“您又戏弄人!”
    “哎呀,小丫头还害羞了,是大姑娘啦!”宣王一边大笑,一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山匪的事本王已听说了,招提寺可在天子脚下,那群贼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是本王再年轻几岁,定饶不了他们!”
    宣王之母孝仁皇后出身晋国公府,是正宗的勋贵嫡系。宣王作为皇后幼子,打小就跟勋贵子弟混在一处,其中就包括叶可可的小舅姜燕青。
    宣王上有长兄,不承大统,很是有纨绔的本钱,没事就拉着姜燕青招猫逗狗,偏偏后者有爵位要继承,日日在家练武,逼得他只能去武场蹲人。这么一来二去,就跟武场一霸姜二小姐熟络了起来。
    也因此,宣王与叶夫人说话时,总是透出几分亲近:“叶相这些年为国鞠躬尽瘁,所立功劳,贵人们都记在心底。太后听闻贤侄女受惊,特赐宝抚慰,本来圣上想亲自遣人前来,奈何政务烦劳,就由本王这四叔代劳了。”
    这么说着,宣王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明黄色的卷轴,托在手里,清了清嗓子。
    “叶姜氏接旨——”
    叶夫人当即带着在场所有家眷拜倒在地。
    “传陛下口谕,惊闻叶小姐近日遭遇,朕心甚忧。叶小姐与朕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高情厚谊,特命内库备些小礼,赠予小姐,盼小姐多喜乐,长安宁。”
    叶可可听得眼皮直跳,恨不得指着秦斐鼻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好在这厮还知道“青梅竹马”后面不能跟“两小无猜”,否则她除了嫁他就只能去投河自尽。
    就在她腹诽秦斐好生歹毒的时候,宣王背完口谕,展开手中的犀角卷轴瞄了一眼,“哟,这可有不少好东西,本王就不念了,省得贤侄女招贼惦记。”
    说完,他一挥手,等在院外的军士便将御赐的宝物一样样抬入府中,竟足足搬了三趟才完。
    “虽说前些日子有些风言风语,但圣上、太后、皇后都念着贤侄女,可见她的福气大着呢。”宣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将手中的圣旨递给叶夫人,又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郡夫人有女如此,当好好珍惜呐。”
    这是暗示……秦斐还打算让她入宫?
    叶可可越听越不对劲,仔细一琢磨,顿时就如五雷轰顶,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宣王这话直白到就差挑明了说,因此叶夫人听完不仅没有喜上眉梢,反而脸还白了几分。
    “殿下不妨跟臣妇说句实话,”她嘴唇颤了颤,“圣上到底是?”
    宣王闻言收敛了笑容,他定定地瞧了叶夫人一会儿,才仿佛毫无所觉地又笑了起来。
    “本王与叶相年岁相仿,便托大喊郡夫人一声弟妹,”男人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贵人们的心思,咱们做臣子的揣不透,摸不着,更不能想,不能猜,弟妹若是理不清其中头绪,那不如——”
    他轻轻巧巧地说道:“早做打算为好。”
    此言一出,叶夫人猛地一僵,但仅是一瞬,她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要不是叶可可离得近,恐怕会以为是错觉。
    “是啊,是臣妇想差了。”叶夫人低声说道,“一把年纪还患得患失,让殿下看笑话了。”
    “哎呀,为人父母总免不了如此!”宣王跟着感叹,“上次太后说要给我家那丫头指婚,本王的心呐,真是七上八下……”
    不管怎样,院内的气氛总算是重新热络了起来,由于男主人不在,宣王和叶夫人攀谈几句后便借故离开,只留下了一院子的赐物,让人瞧着头疼。
    目送雕花马车隐没在街角,叶夫人低头看着端着的圣旨,不由得怔忪起来。不过也就是片刻,她就回过神来,对等在一旁的官家吩咐道:“让人把东西运到库房,这些都是御赐的东西,让他们都打起精神,可不能磕了、碰了。”
    等管家应下,她又揉了揉额角,面露疲色,“可可,娘有些累了,你扶着娘点。”
    这便是让女儿一同跟着去的意思了。
    叶可可当即上前一步,搀住了娘亲的手臂,亦步亦趋地往库房走。叶夫人嘴上的“库房”并非存放金银细软的内库,而是主院内一间大门紧闭的小间,里面专放着宫里赐下的各类玩意儿,门上常年挂着黄铜大锁,开锁的钥匙也只有一把,由当家夫人贴身保管,旁人轻易不能得见,就连叶可可也是头次看清这把黄铜钥匙的模样。
    就见叶夫人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落灰的门锁,一边指挥着仆役们将东西抬入屋内,一边示意账房先生一一登记造册。就算是在相舍,能亲眼瞧见御赐之物的机会也不多,不少下人在景墙下探头探脑,叶可可甚至在里面瞥见了叶茗的身影——叶大伯并非官身,她自然是没资格去接旨的。
    少女冷眼瞧着账房运笔如飞,一件件刻着“御制”的物品被从匣中取出,再被人恭恭敬敬的请入库房。
    然而瞧着瞧着,她右眼皮就跳了起来。
    打从那段疑似脑子进水的口谕开始,秦斐似乎就不打算做人了,赐的全是女孩家中意的玩意儿,什么象牙的梳篦、玳瑁的步摇、金镶玉的腕钏……最夸张的是,这家伙竟然赐了一套半人高的玉制摆件。那是一座由一整块白玉雕成的天上宫阙,缭绕的云雾之下是精巧至极的楼台亭阁,瑞兽仙草栩栩如生,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巧夺天工。
    相比之下,太后赐予的佛珠、玉牌直接被比成了破烂,连个中规中矩都没够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起来?”叶夫人大概是在场唯一没被玉雕惊呆的人。她就像没看到那座天上宫阙一般,让仆役们打开了来自皇后的封赏。
    因忧心外戚坐大无法收场,秦斐的皇后并非名门闺秀,而是出自普通官宦人家。皇后娘家姓顾,祖上最高才干到从五品,老爹在司农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靠着当国丈才升上了少卿,终于把自家当官记录抬到了从四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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