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糊糊地想到,下意识的低头,入目却并非熟悉的牙白或竹青,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黛蓝。
    大概是因为她发了太久的呆,悬着的茶盘微微抖动了起来,有人悄悄靠近了她,小声提醒道:“小姐,该接茶了。”
    叶可可循声看去,就见玉棋躬身靠向自己。这大丫鬟看上去年长了几岁,梳着妇人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婢子知道小姐心中不忿,”玉棋又急又快的说道,“但若是在大庭广众下给这贱人难堪,姑爷心里肯定不痛快。”
    姑爷?
    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拍的叶可可这才发现面前跪着一名身穿粉衣的女子,而那颤抖的茶盘正端在她手上。那女子把头压得极低,似是十分怕她,只是那抹在眼角的胭脂出卖了主人藏在心底的春风得意。
    这是小妾的入门茶。
    叶可可突然就不想喝了,可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自顾自地抬起来,接过了白瓷茶碗,放到了一边的矮几上。
    “回去歇着吧。”
    她听到自己不咸不淡地说道,没等对方回应便扶着玉棋站起身,越过那女子走进了里屋。
    与还跟华贵沾了点边的大堂不同,里屋就跟叶可可身上的衣裳一般沉闷,别说鲜花锦簇,就连摆件也没有几个。在里屋的正中央,摆着一座精美的佛龛,龛前一柱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靠近了佛龛。
    古怪的是,那佛龛里并无佛像,反而摆了数个牌位,最靠前的那个被人用篆刀一笔一画地刻着四个大字——叶氏宣梧!
    等到感受到冷汗带来的湿濡,叶可可才从禅房的床幔上分辨出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在剧烈的心跳中,她挣扎着起身,试图换掉湿透的里衣,却发现那张古怪的面板不知何时飞到了头顶,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微发亮。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0.00%。”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碎叶红莲、没得追求的夏目、苦乐皆有、是牛也是羊呀、浮世妍清欢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7章
    夜色正浓,叶可可却没有了丝毫的睡意。被汗水打湿的里衣第一次变得如此难以忍受,逼得她把目光从面板上移开,不得不去换掉。
    然而,刚一动,她便僵住了。
    睡前点的火烛不知何时熄掉了,面板发出的微光成了屋内唯一的光源,于层层幔帐上,慢慢勾勒出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人影似是没发现床上之人已醒,慢慢举起了手中的东西,那玩意儿怪模怪样,在光影中被无限拉长。
    玉棋!
    叶可可本能地后退,贴身丫鬟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她伸手去够浮在空中的面板,用力将它拽到身前,而此时影子已高举手中利器,作势向床上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人影猛得从黑影身后跳出,手持物品,狠狠地砸向了前者的脑袋!
    “砰!”
    伴随着闷响传来的是男人的低哼,人影手中的利器掉落到地上,紧接着,高大的身影向前倒来,压着幔帐一头撞上了叶可可身前的面板。
    “嘭!”
    这一回,男人连哼都没哼,就滑到了地上。
    “小姐!”
    本该守在外间的丫鬟玉棋放下手中的绣凳,一把拉开床帐,二话不说脱下外袍往叶可可身上套。
    “这招提寺果然有问题!”她一边套,一边压低声音道,“婢子方才去出恭,发现有很多人鬼鬼祟祟潜进禅院,说什么抓大官的女儿要赎金!”
    招提寺哪有其他大官的女儿?
    他们是要抓自家小姐!
    叶可可闻言一惊,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人衣着简陋,手中那怪模怪样的兵器竟然是一杆锄头!
    “那群人不知道小姐具体住处,就在女眷禅房挨个搜,婢子跟在其中一个后面,这才能救下小姐。”
    玉棋给少女穿好鞋袜,把男人塞进床底,拿起锄头掂了掂。
    “这家伙的同伙很快就要搜过来了,小姐你从窗户走!他们不敢惊动男宾,你赶紧去找表少爷!”
    叶可可急道:“那你呢?”
    “我扮作小姐,在这里堵住门!”这么说着,玉棋把方才的绣凳抵到了门上,回身支开窗户,把和可可往外推,“小姐,快!他们要来了!”
    “你们是谁?!”
    推搡之间,相邻的禅房里传来了一身惊叫,紧接着便是男人的喝骂声。
    “小姐!走!”玉棋急得音调都变了,“婢子有法子脱身!”
    叶可可也知再耽误下去,自己恐成玉棋的累赘,贝齿一咬,从窗户的开口翻了出去。仗着小时候跟着宋运珹爬树的经验,她还算轻巧地落了地。几乎是刚落地的一瞬间,禅房就传出了有人砸门的动静。
    “大胆!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在玉棋特意的大声训斥里,叶可可顺着墙根的阴影跑出禅院,就着月光辨认起了方向。
    招提寺依山而建,寺中林木茂密,分割出东西两院,此时树影摇曳,更显得鬼影重重。少女强忍住心中惊惧,向着男宾所在的西院跑去。
    明明东禅院已闹将起来,招提寺的僧侣却毫无反应,甚至一路走来,巡夜的武僧也没撞见半个影子,已能看到轮廓的西院更是漆黑一片,连个挑灯夜读的学子都无……叶可可越想越不对,急忙止住了脚步。
    此时一阵夜风吹来,森森的凉意渗入了少女的四肢,也带来了来自远方的响动。
    “锵!”
    清脆的撞击声连续响起,在寂静的禅院就像一盏招摇的明灯,叶可可咬住下唇,回头看了一眼东院,便向着声音的来处跑了起来。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风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仅有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还有男人不甘的嘶吼和哀哀的痛叫。
    叶可可越跑越快,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后山林苑前。
    此刻子时刚过,残月当空。
    少女蹲在花树下,借着婆娑的树影遮掩身形,而在几步开外,正上演着一出厮杀。
    一方人多势众,大多用粗布蒙脸,手持农具,另一方却仅有一名,锦衣上的银丝在冷月下连成一片,令人联想起波光粼粼的水面。
    四下寂静,利器挥舞的声响格外鲜明,哪怕不去偷看,她也能想象出那闪着寒光的剑刃是如何擦过灌木,为新生的叶片添上一抹殷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树那头的动静终于小了下来,叶可可悄悄拨开树枝,透过缝隙,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在横七竖八的尸首中央,一名锦衣少年手持长剑,将最后一名敌人钉到了地上。伴随着利刃刺入□□的闷响,鲜血从男人胸膛中喷出,在少年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串溅痕。
    似是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少年偏过头来。
    他看上去才十六七岁,未及弱冠,只用一根鸦青绸带束起满头长发,点点檀色在缎尾晕开,晃动之间,鸦青与檀红交织,为这重色添上了一笔绮丽。少年生的极白,寒月之下近乎澄莹,眼型偏圆却尾部稍挑,唇瓣如脸颊血痕一般娇艳,容貌之盛,昭如日星,就连夜空上这弯莹白残月,也相形见绌。
    秦晔。
    叶可可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若不是深知对方身份,她会以为他是从山中走出的艳鬼。
    不,应该是山鬼才对。
    “噗。”
    少年将佩剑从尸首上拔出,喷涌而出的鲜血一下子叫回了少女的神。及时错开视线,叶可可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藏在了阴影之中,直到重物拖拽的摩擦声传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到她将这口气出完,一股寒气就爬上了后颈。
    叶可可没动。
    冰冷的剑刃穿过灌木缝隙贴上了少女的脖子,残留的鲜红犹有余温,散发着浓郁的血臭。
    她缓缓抬起头,就见花树的另一边,秦晔持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我当是哪来的宵小,”少年声音清亮却透着玩味,“原来是叶相的掌上明珠。”
    “世子,”叶可可抿了抿唇,顺从地站起身,“您杀的,可是山匪?”
    秦晔不置可否,一转剑柄,沾血的剑刃从肩膀上移,贴了少女的脸颊,激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你胆子倒是够大。”
    叶可可已到了抽条的年纪,腰肢像花蔓一般舒展,即便蜷缩在树下也充不了惊慌的幼鹿,然而她眉目清丽,此时眉头微皱,吹弹可破的肌肤贴着染血的剑刃,配上这招提寺院,竟透出了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旖旎来。
    秦晔顿了一下,冷淡道:“这群家伙原本是山脚的村民,不知听谁蛊惑沦为山匪,祸害了不少香客。此寺的住持怀疑寺中有僧人与匪徒勾结,求到了宫中,陛下便命我领了差事。”
    那竟然不是托词吗!
    叶可可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脑子还没迷糊,随即道:“既然如此,烦请世子随小女去救人!”
    谁知,秦晔闻言只是打量了她几眼,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我只领了杀人的俸禄,救人自有其他人去做。”他甩掉残血,将长剑归鞘,“况且,我若成了相舍的恩人,岂不是给我那堂兄难堪?”
    叶可可哑口无言。
    魏王与宫中不合已不是秘密,叶家身为保皇派,与秦晔扯上关系确实对双方无益。若是今日之前,她必会驳斥对方“陛下胸襟宽广”,可现在……她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可可已无话可说,她不开口,秦晔自然也不会主动找话。此时月光正盛,将山林都镀上了一层银色,本该是仙境般的美景,配上这满地的尸首,就格外诡异了起来。
    直到招提寺中突然火光大盛。
    叶可可第一反应便是寺中走水,然而这些亮起的火团竟排起了长龙,其中一支更是向着林园飞了过来!等走近了,她才发现来者是一队银甲卫士,那所谓的“火龙”便是他们手中的火把。
    那卫士中有一人一见他俩便笑,“没想到世妹在世子这里,正好省了我找人的功夫。”
    叶可可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未穿护甲,反而一身文生打扮,正是在诗会上的小白菜杨临清!
    杨临清他爹跟叶宣梧是同一年的进士,喊她一句“世妹”确实当得。
    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了一礼,“杨世兄。”
    反倒是秦晔哼了一声,“话这么多,活干完了?”
    “那是自然,”杨临清爽朗一笑,“不过是些山野村夫,哪能比得北衙禁军?潜入寺中的匪徒已供认了寺中的内应,留在寨中的余孽也已派人前去捉拿。”
    “那玉棋呢?”叶可可赶忙问,“我家丫鬟怎么样了?”
    “世妹放心,”杨临清答道,“女眷都毫发无伤,倒是男宾那边被内应在吃食里下了迷药,好多都没清醒过来。”
    西院果然有问题!
    叶可可不由一阵庆幸,随即意识到,这群山匪之所以不给女眷下药,是因为他们分不清谁才是那个“大官的女儿”又害怕绑走太多人引得朝廷出兵——虽然这担忧已然成真了。
    然而这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另一个问题浮现在了少女的心头:
    这群人绑她,图得到底是“大官的女儿”,还是——叶宣梧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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