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看着朱槿,慢慢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这一世,你心里存了许多事。”
    朱槿淡淡一笑:“你是说关于郡主的这三劫?”
    姚黄沉默不语,忽然道:“其实从很早以前我就有些奇怪,你似乎一直在躲着一个人。”
    朱槿挑眉,有些好奇似的看向姚黄:“哦?我在躲着谁?”
    姚黄看着他:“连大将军。”
    便见朱槿愣了一愣。
    “我说对了是吗?”姚黄凝着眉头沉吟,“说来这位大将军和天君幼子同名,所以该不会他便是……”
    朱槿笑了,那笑容有些感佩,又有些无奈似的:“你猜对了,他确实便是那位水神。这一世,这凡间很热闹对不对?”
    姚黄一惊:“怪不得你一直躲着他。”却又有些不解,“可你不是说过,尊上临去之前加持过你,所以这世间除了洪荒之神,没有谁能看透你的真身吗。即便水神有心窥视你,你在他眼中,也不过一个得道的凡人罢了。而郡主身边的侍从皆是有道之人这事,宗室几乎全晓得,你又怕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仿佛乍然明晰,有些了然地看着朱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了,你担心若然相逢,即便水神看不出你的真身,但万一他怀疑你的来历,以至于最后连累尊上,便不好了,是吧?”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可纵使水神他颖慧绝伦,又能举一反三,怀疑了尊上非是等闲之人,然托第一代冥主之福,尊上如今肉体凡胎,无一丝一毫仙泽神性,的的确确就是个凡人,他又能怀疑什么呢?若是神仙,即便仙泽被压制,仙体终归也是仙体,和凡体是不同的,但尊上今世既有这样一副凡体护佑她,可谓万无一失的,你又何需如此谨慎呢?”
    对于他这一番难得的推心置腹之论,朱槿并没有反对,甚至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都没错。”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为何要如此谨慎……或许是因水神降生之后,我在南荒待过一段时日,不能确定那时候他是否见过我吧。”
    姚黄哑然,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想了想,那愁绪笼罩的一张脸上现出了一点光:“对了,我还有一个想法。”
    朱槿表示愿闻其详。
    姚黄思忖着道:“八荒之中这些后来的神祇虽不知晓,可我们却明白,当然你也明白,水神和尊上是有命定之缘的,既然水神恰巧也在此世,也许我们并没有必要一定要让郡主去和亲,兴许水神可以化解……”
    但话未完便被朱槿沉声打断。一贯稳重的青年此时竟有些疾言厉色,眉目间弥漫了沉肃的冷色:“连你也糊涂了吗?这劫,我们是不能插手的。”他静静望着远天,“我的使命便是令她顺利渡劫、顺利归位,将水神引入此事之中,势必再生事端,我不能冒险。”
    “可……”姚黄有心反驳,但看着青年那无比严峻认真的神色,一时竟也无语。
    成玉坐在御书房里捧着个茶杯慢吞吞地想,皇帝召她来要谈的事,大约是和亲。
    其实来路上她就有些猜到。御书房中同皇帝行礼问安后,皇帝又给她赐了座,她就差不多确定了。因往常她来御书房听训,要么站着要么跪着,皇帝无处安放的兄妹爱几乎全安放在了她身上,爱得深,管得严,给她赐座这种事,皇帝从来没干过。
    前一阵熙卫之战,局势甚为紧张,大约在战事上用了许多精神,皇帝瞧着瘦了些许。他先关怀了下成玉风寒可好了没有,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令沈公公去给她拿了个手炉,才进入了正题:“乌傩素的四王子前些日向朕求你,说今夏曲水苑避暑时,他曾于鞠场见过一次你的马上英姿,自那以后便将你记在了心中,倾心于你,不能自已,希望能求娶你做他的正妃,以结两国之好。”
    成玉知道,此时最合宜的表情便是惊讶,因此她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但她心中其实并无讶异。熙卫正是战时,此时遣宗室女和亲,和亲之国必定是皇帝考量的于此战最为有益的可结盟之国。乌傩素在大熙之北北卫之西,与两国均有交界,正是结盟首选,故而若要她和亲,远嫁之地十有八九是乌傩素,她来路上便想过了。
    乌傩素的四王子成玉没有见过,至于成筠说这位四王子曾在曲水苑同自己有一面之缘,别后便情根深种,这些言语,她并没有放进心中。
    皇帝咳了一声,沈公公适时递过去一杯参茶,皇帝喝了两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出神的成玉片刻,道:“四王子敏达乃是乌傩素王太子胞弟,自幼与太子感情极好,其人一表人才,清芷爽朗,文武兼全,他既向皇兄求了你,皇兄左右考量,亦觉他乃良配,也有意将你许他,”成筠停了停,抚着手中一柄镇纸,目光凝在成玉脸上,语声和缓,“但毕竟远嫁,皇兄不愿迫你,因此召你入宫,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虽然皇帝将此事叙述得如同一场寻常议亲,且还因是一位英俊皇子求娶一位美丽王女,而使这场议亲带了几分浪漫,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实际上,成筠刚得到北卫宣战边境告急的消息,便飞信传书与连宋商议,定下了同乌傩素结盟之计,挑选了使臣出使。但此非常时刻,谈判交涉耗时越短越好,为使结盟万无一失,成筠便召了今夏随兄长出使大熙后并没有随使离开,而是留在平安城游学的乌傩素四王子入宫密谈。
    这场密谈是桩交易,成筠希望敏达能回国一趟,帮助大熙使臣游说他的父王和长兄,尽快促成两国结盟;而与之交换的是成筠亦可应敏达一事,允他所求。天子之诺,乃重诺。敏达若有野心,在此时提出要大熙将来助他夺嫡登大位,成筠都有可能答应,但这位四王子却爱美人不爱权柄,用这一诺提出了求娶红玉郡主成玉为妻。
    这当然是不用考虑的事。成筠答应了。
    敏达的确才能卓著,昨夜大熙使臣便有密信送至成筠的御案,解开密码,信中说结盟已成,还说当此信送出之时,自礵食战场上撤回的四万军队已抵达乌傩素边境,是夜便将秘密进入乌傩素国,执大将军之令,于乌傩素和北卫的北部边境发起进攻,在北卫国空虚的大后方点一把火。皇上收到信时,北卫应已分兵回防,救援失城去了,淼都防线的对峙局面当已被打破,战势自此将朝着大将军所预估的局面顺利过渡,请皇上不必挂心。
    结盟既成,乌傩素国那边新开辟的西战线也进展顺利,这固然是可喜之事,但也意味着将成玉送去乌傩素的时刻到了。
    故而成筠才会召成玉入宫。
    成筠早已答应敏达的求亲,这已是一桩无可转圜之事,今日同成玉提及这桩事时,他却说不愿迫她,要听听她的意见,不过是他不能担一个强迫之名,要让成玉自己点头罢了。
    他不大有把握他的大将军对成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固然从前他有心撮合他二人,但此一时彼一时。若连三亦心慕成玉,他却强硬下令送她和亲,说不便会令君臣生隙,但若是成玉自己答应,那便不一样了。
    他知他这位堂妹聪慧,不用他点拨,亦能明白这桩亲事的重要,她一向胸怀大义,她会自己点头。
    他并不是不疼爱她,往日里听她自己颠颠倒倒说什么“我们当公主郡主的姑娘,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国离家,和亲远嫁,学什么琴棋书画啊,反正那些异邦人也欣赏不来,还不如学个他们当地的马头琴”时,他还气过她总胡说八道,也曾想过他怎会让她去国离家和亲远嫁。
    那时未料到终有一日她所言成谶,而他竟没有怎么犹豫就选择了牺牲她。可他一朝为君,抚四方,牧万民,肩有重责,他只能如此选择。
    天子这条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静静地坐在一张杌凳上,她听懂了皇帝的态度,也听懂了他虽然告诉她可以发表意见,但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意见。生在皇家,该懂的她都懂,且她行过千里路,也读过千卷书,还起码帮京城中不学无术的贵族少年们代写过上百份时政课业,因此她也猜出了这桩亲事背后的波澜暗涌。
    皇帝问她对和亲有何意见,固然皇帝不喜欢她有什么意见,不过她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意见。从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应过了,她不觉得这第三道劫数她还能有不应之理,她只是一直没有去想它罢了。
    老道说她一旦和亲,小命休矣。她从前的确很抗拒这件事,这花花世界如此烂漫多姿,她是想要活着的,谁不想要活着呢。但舍她一人远嫁,可使万民早日脱离战火,尽管和亲说不定会令她殒命,她也无法说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养长大,即便为他们而死,也是死得其所。这命运虽然残酷,但或许是她早料到了有这么一日的缘故,她并无自怜,也无哀伤。
    她去过冥司,知道了人死后将有幽魂归于地府,渡思不得泉,过断生门,饮忘川水,上轮回台,入往生树,然后像一张白纸一样投身到一个新的地方,做一个新的人。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
    去往乌傩素,何尝不是去往一个孤独的新地方,斩断前尘,做一个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么大区别呢?
    因此她并没有告诉皇帝当年老道对她的谶语,她抱着手炉,想了一会儿,回答皇帝:“皇兄既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那必定是一桩好姻缘了,臣妹但凭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楼,已是傍晚时分。午后下了一场雪,此时雪虽停了,天色却仍不好。院中亮起灯笼,彩灯白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穿过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响坐在一棵云松下掩面低泣,姚黄则站在一旁柔声安慰。这个组合太过新鲜,让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驱使她过去问问。
    按理说她一进门他们就该发现她,但因梨响沉浸在悲伤中,而姚黄刚化形不久,对身体的掌握还不够熟练,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两人都没发现,还在自顾自说着话。
    梨响边哭边道:“我同朱槿说,我们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陪着她安稳度过此生罢了,可没想到朱槿他居然还是那样冷心绝情,问我‘你可还记得,每一世,到了最后的时刻,你总会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终如一’,”梨响恨得声音都沙了起来,“我当然记得,过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后都是他杀了她!”
    姚黄拍着梨响的背帮她顺气:“你这是气话,”他道,“她原本无情无爱亦无欲,复生后入凡转世,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为了习得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痴。习得一种情感,那一世她的历练也便结束了,再多待不仅毫无意义,实则还是在耽误她,朱槿那么做其实无可厚非。”
    梨响绞紧拭泪的丝帕,滴滴垂泪:“可这一世她不一样,这是最后一世,她带着从前习得的所有情感来到这一世,有了喜怒哀乐,那样灵动可爱,朱槿他怎么舍得,怎么能眼睁睁地……”
    姚黄打断了她的话:“朱槿亦是不舍,可这一世她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完成这三道劫数。为了获取一个完整人格,她已经历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学习,她还需得再重来一世。可当年初代冥主只为她做了十七具凡躯,若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们之力,又去何处帮她寻一具不会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躯?下一世我们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稳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争夺觊觎?到时会生出多少事端,只怕我们根本无法掌控。”
    梨响拭泪:“我也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毕归位列神的她还是一个人吗?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几十年,哪怕让我再多陪她几年……”
    姚黄轻声一叹:“前两次劫数,应了,也化了,兴许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别再埋怨朱槿了,若这第三道劫数亦能最终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学得那些知识……”他边转身边道,“那,待她习得凡人的背负为何、忧惧为何,爱为何、爱之甜蜜与苦痛又为何,完成这一世的修行,我保证朱槿绝不会再像前几世那样。你要知道他非铁石心肠,他也不忍,所以你会有时间陪她……”姚黄突然噤声,一双锐目蓦地睁大了,“……花主。”
    不远处的廊檐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张脸惨白,凝视他们片刻,低哑道:“你们方才,说的是我?”
    八个字似巨浪打来,牡丹姚帝见惯了世面,向来从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乱起来,声音失了镇定:“花主听岔了,我们……”一时却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
    梨响赶紧帮忙,但她一向没有什么智慧,而这次她急智下的发挥也没有超过平常水准。她编了一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我们是在谈论紫优昙罢了,紫优昙他也同花主你一样,他也有三道劫数,但因为他情商不是很高,所以他要学习凡人们的……”
    姚黄感到绝望。
    正当他预感天可能要塌了时,朱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成玉身后,手轻轻一抚,少女已倒在他怀中。朱槿沉着脸,面向梨响,没好气道:“你觉得你这套说辞她会相信吗?”
    姚黄沉默不语,梨响自知闯了祸,但担心朱槿对成玉做什么,鼓起勇气抽抽噎噎:“你、你消除掉她方才的记忆就好,不要再做别的。”
    朱槿正欲为成玉消除记忆的手顿了顿:“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
    梨响缩了缩。
    朱槿将人事不知的成玉打横抱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叮嘱他二人:“她必须作为凡人经历此劫,那些事绝不可让她知道,你们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大意。”
    眼见朱槿将成玉抱回楼中,姚黄捂着额头也想回了,不料紫优昙突然冒了出来,一脸震惊:“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他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编派他情商低的梨响,而后牢牢望定姚黄,发出了感叹,“天哪,我们的花主,她居然并不是一个凡人吗,她明明形魂体魄都和凡人一个样啊!”
    姚黄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又想给紫优昙上课了,课名就叫“辅佐花主的每一个千年花妖都必须知道的十件小事”。他忍了又忍,没忍住,问紫优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朱槿选进十花楼的?”
    紫优昙今天脾气好了很多:“真的,我确实没有问过朱槿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把我选进来的?”他回忆了一阵,皱着眉头说。
    姚黄不想再和他说话,感到太糟心了,就捏着眉心走了。
    红玉郡主即将和亲至乌傩素国的消息,没两日传遍了朝野。
    齐大小姐很快上了门,却被告知成玉不在十花楼中,而是去了冰灯节。冰灯节为迎冬至而办,就办在正东街旁的那一方碧湖畔。
    天阴风大,且明日才是亚寒,后日才是冬至正日子,还不到共庆佳节的时刻,因此节会上人不多。齐大小姐沿着湖畔走了一个来回,穿过座座精美冰雕,遥遥望见前方一个小亭中坐着个白衣少女,像是成玉。少女身旁的侍女看身量也有些像是梨响。二人一坐一站,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个炉子,似乎是在行温酒赏雪的雅事。
    古诗有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阴雪天如此正是应景。齐大小姐想着走了过去,待走近时,亭中少女也正好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她,有些惊讶,但立刻眉眼弯弯地招呼她:“小齐你怎么来了?”手中的玉箸还杵在小火炉上头的银锅里,“你要和我们一起涮火锅吗?”转头吩咐梨响:“快给小齐添双筷子。”
    齐大小姐:“……”
    成玉看齐大小姐一时没有言语,想了起来:“哦,你不太能吃红锅。”解释道,“没想到你要来,所以没准备鸳鸯锅。”
    梨响在一旁提议:“可以在锅里先涮一涮,然后过水吃,那样就不太辣。”
    成玉沉吟:“这种吃法,对火锅不太尊重吧?”
    梨响犹豫:“还好吧,过水吃红锅总比吃清汤锅对火锅更尊重?”
    “那倒也是,”成玉点头,转头问齐大小姐,“那就给你倒碗白水,你拿水过一过?”
    齐大小姐心急如焚来此,本以为所见的将是一位因即将被远嫁而忧虑无比的郡主,她们也将在一个严谨肃穆的氛围中郑重地商谈如何挽回此事。若成玉是在对着凄凉湖景喝闷酒,那也罢了,万万没想到两主仆在这儿热火朝天地涮火锅。
    齐大小姐一腔言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茫然坐下接了筷子,随波逐流地涮了两筷子,在成玉指着锅中一味香料对梨响道“回头去乌傩素,得多带点儿这种调料,他们那儿八成没有”时,齐大小姐终于回过神来:“所以去乌傩素和亲之事,你是自愿的?”
    成玉正涮着一片牛肉:“也说不上什么自愿不自愿。”她慢吞吞道,将涮好的牛肉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中,“不过,我的确是同意了。”
    齐大小姐听出她话中之意:“你是说,皇上并未迫你,给了你选择,你自己选择了和亲?”
    成玉点了点头,接着低着头小口小口吃涮好的牛肉。
    齐大小姐看着成玉的发顶,感觉一口气上不来,灌了半壶茶水,将心火浇熄,才能开口:“乌傩素确是西北重地,国亦不弱,但其国朝立于一片高寒之地,环境恶劣,气候亦严酷,四季中有三季皆为隆冬,土地不沃,物资不丰,衣食住行远比不得我大熙。且你虽体健,但终归不是在乌傩素长大,于彼高寒之地生活,别说似你在大熙这般骑马射箭蹴鞠了,多走几步路便喘气都难。这些你想过吗?”
    想是都想过的,成玉煮了片莲藕,盯着咕嘟咕嘟的浓汤,回齐大小姐:“这些都可以克服。”
    齐大小姐窒了一窒:“好,就算这些你不在意,”她蹙起眉头,“乌傩素蛮夷之国,不习礼乐,不遵礼教,兄死,弟娶寡嫂,弟死,兄收弟媳。便是你与那乌傩素四王子真能相依到儿女绕膝又如何呢,父若死,儿子还能娶除生母之外的诸母。你若真嫁过去,这一生等待你的将是无尽的磋磨,这些你又想过吗?”
    这些成玉没有想过,因为这些事都着实太遥远了,她或许根本挨不到那种时候。
    齐大小姐止住成玉手中的玉箸:“你去陛下面前告诉他,你后悔了,你不想去,你并非真心愿意远嫁去乌傩素。”
    成玉静了一会儿,收回筷子,置在一旁的白釉梅纹筷托上。她抬头看向齐大小姐,目光明澈:“此事已定下了,是别无转圜之事,你便不要再费心了。这些时候我们倒可以多待一待,往后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定下了,只能是皇帝将此事定下了;别无转圜,是说此事其实主要是皇帝的意思。齐大小姐立刻便听明白了,因此也静了片刻。
    “不可能没有转圜的。”良久,齐大小姐道。
    “我打听过。”齐大小姐凝眉,一字一句,“当日乌傩素王太子率使臣出使我朝,陛下于曲水苑招待诸使臣,行宫之中,并非只四王子瞧上了你,王太子亦看上了烟澜。大约四王子亦知王太子心意,明白大熙绝无可能将两位贵女远嫁乌傩素,因此藏了心思。而王太子率使臣回国后,乌傩素王亲自来信,为王太子求娶烟澜,彼时皇上亦有心促成此事。”齐大小姐停了停,“若那时事成,乌傩素与大熙早已是姻亲,此次根本无需将你远嫁。”
    成玉愣了愣:“竟有此事。”端起茶杯,复又放下,“那也不必可惜烟澜当日没有嫁过去了。若送我和亲是件不幸之事,那让烟澜去亦是一件不幸之事,让谁去都是一件不幸之事。”
    齐大小姐道:“我并非可惜当日烟澜没有嫁成,是听闻彼时驰军前去贵丹的大将军临走时将烟澜托付给了国师照看,而乌傩素王求亲之信送来之时,正是国师力劝了皇上,皇上听从了国师的意见,方那样干脆地拒绝了乌傩素王的求亲,所以我想……”
    “你想的,”成玉打断了她的话,但说完那三个字后,她却像有些失神似的,有一阵没有开口,待齐大小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似的道,“你想的,恐怕不行。”
    齐大小姐沉吟:“我知道如今是非常时刻,即便让国师相帮,劝说陛下,也不会像上次烟澜之事那样好劝。大熙和乌傩素是必然需要一场联姻的,但国师非一般人,劝动陛下在宗室中另择一人送去联姻,亦未可知。”
    成玉问她:“那你说,换谁去呢?”不待齐大小姐回答,她把玩着一个空杯子笑了笑,“怕是只能换烟澜去,才能叫乌傩素满意。”
    齐大小姐思索片刻:“若要在烟澜和你之间择一人留下,陛下会择你。”
    成玉依然在玩那个空杯子,微微偏着头:“但连将军不会择我。将军不会择我,国师便不会择我,皇兄便不会择我。”
    齐大小姐犹记得上回见成玉还是月前在宫中,彼时成玉还在虔诚地为出征的连三抄经祈福,眉眼弯弯又有几分害羞地告诉她,说她觉得连三是喜欢自己的,她也喜欢连三,他们是两情相悦。那之后,齐大小姐因外祖想念而去了一趟河西,再回京城,便听闻成玉将和亲远嫁之事。直至今日,亲耳听闻成玉说连三不会选她,而她也再未叫连三一句连三哥哥,却疏冷地称他连将军。
    齐大小姐一时茫然,沉默了片刻,问成玉:“将军不会择你……此话怎讲?”
    成玉托着腮,平静地看向不远处的冰湖:“烟澜才是连将军要保护的人,我不是。”
    齐大小姐一时怔然:“是否……有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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