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雨点子顺着翠绿暗花织绸伞面,滴滴滚落,溅开无数圈涟漪。
    高向轩左手擎伞,右手捏巧克力,许是捏得太紧,汗意丝丝,濡湿了金澄澄锡纸外壳。
    他只道糟糕,怕是巧克力化了,便将巧克力塞进口袋,没几秒钟不放心,仍旧取出,牢牢攥在掌心。
    唇红齿白的秀脸即使在缠绵雨幕中,亦能看出是微微笑着的。
    回到家中,他将伞细细收好,隔着窗户,轻着嗓子唤了两声师傅,却未见有人应答,索性“嘎吱”一声推开房门。
    这一推,吓得他当即魂飞魄散,只见背枪挎刀的士兵,挨挨挤挤,黑压压立满整间屋子。
    通常这个点躺在烟塌吞云吐雾,抽福寿膏的师傅,现却被人丢在角落,嘴巴塞满白布,双手捆扎麻绳,抖着肩膀,冲他不住摇头。
    高向轩大骇,立在门口,不知发生何事。
    屋外白色雷电劈闪而过,映亮乌油油圈椅,只见上面端坐一男人,容貌绝佳,正凝着眸冷冷瞪向他。
    风仪秀整,矜贵超然,就算全国二十八省世家子弟搁一块儿,亦不可相比半分。
    其实他方才在礼堂就把男人认出来了,却没想到他竟会找到家里。
    高向轩诧异,毕竟宛城人皆知,少帅素日待人虽算不上宽厚仁慈,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找平民麻烦。
    “我们少帅想听你唱出戏,孝女寻父,要是唱的好,不但放了你师傅,额外还会有许多嘉赏。”
    侍从官朝他抬抬眼皮,眼神轻蔑,像是在打量一条落水狗。
    高向轩脸色发青,什么都没说,启唇就要念白,却硬生生被一旁侍从官打断。
    “哎,把衣裳脱了,跪在地上唱,每唱一句对白喊一声爹。有人应了方可继续往下。”
    少年浑身发烫颤抖,瞪圆眸子愤怒望向他。
    即使自己是戏子,又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听说这唱小花旦的男人,各个娇养的细皮嫩肉,比真姑娘还要真。高老板发发善心,也让咱兄弟几个见识见识。”早有眼尖的士兵觉察出少帅此行目的,便挤眉弄眼跟着乱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一群大男人面前,让他赤条条跪在地上唱戏,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高向轩满脸羞愤,步到赫连澈面前,背脊挺得笔直,哽着嗓子问,“敢问少帅,向轩做错何事?”
    他猜到多半同苏曼卿有关,可只是同她跳了曲舞,护送她回家,就要受到这般侮辱吗?
    男人一双黑眸,尽是阴冷,“凌校尉不在,我需替他肃正门风。”
    “我对凌少奶奶并无非分之想,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请少帅明鉴。”高向轩神情激动。
    赫连澈冷笑,身为上位者的霸道强势,在这一刻展露无疑,“你要是敢有非分之想,我还会允许你站在这里?早拖去乱葬岗喂狗了。”
    少年无力垂眸,只见角落里的师傅,正被人用黑洞洞手枪顶住脑门,浑身吓得瑟瑟发抖。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他不能连累师傅……
    屋外暴雨如注,在兵油子的起笑哄闹中,高向轩面白如纸,伸手慢慢捻开扣子,将身上浆洗多次,旧陈软塌的衣物逐一解下。
    瓷滑玉嫩,充满曲线美感的少年肌体,在污浊不堪的房间,徐徐绽放,如娇花般鲜媚透亮。
    他双膝跪地,似失了魂的木偶人,每念一句对白,喊一声亲爹。
    “来,来,钻过我裤裆,我就认下你这个儿子。”
    周围士兵纷纷跨开两腿,招呼着,让他从自己裤裆处钻过。
    高向轩低头,钻过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裤裆,喊了数不清声数的爹。
    他忆起小时候,师傅逼他练功,拿藤条抽打他背,声色俱厉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先人后受罪。”
    可是再受罪,再努力,在绝对强权威势面前,亦毫无作用。
    他们是最卑贱的蝼蚁,生来便是被踩踏的。
    士兵欢声笑语充盈房间。
    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眼见徒弟遭遇这般羞辱,嘴里呜呜咽咽叫唤,泪珠大滴大滴从刻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朝着赫连澈砰砰砰的磕头,直磕得脑袋都破了,鲜血汩汩,涌了满地。
    赫连澈抿唇,淡淡看向这一幕,心底的愤怒和妒忌,仍灼灼燃烧。
    这个下贱的戏子,他居然可以搂着她跳舞,他的脏手还搭在她的腰上!
    他输给凌子风不够,眼下难道竟连个戏子都比不上吗?
    杨安兴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他是个武将,向来崇尚真刀真枪的较量,格外见不得欺凌弱小。
    “少帅,如若厌恶他,何不给他一枪,来得干净爽利!”他双手攥拳,侧身朝赫连澈道。
    侍从官赶紧上前,将他拉到一边,振振有词,“杨长官,您何必为这种人说话。自古戏子都是下九流,何况是这种唱旦角的男人,更是腌臜不堪。从前都是专门送进宫,供老太监狎玩取乐。”
    赫连澈瞥了杨安兴一眼,薄唇微抿,“罢了。”
    霎时,方才嘻嘻哈哈的士兵,清一色挺身立正,房间鸦雀无声。
    高向轩跪在那里,映着凄惨月光,佝偻着背,如额间贴了镇邪黄纸符的僵尸,半声不吭,一动不动。
    男人站起身,轻扯微皱衬衫,他向来最重视仪表。
    待他身姿楚楚走到门口时,方厉声下达命令,“砍断他整条右臂。”
    十几辆汽车引擎轰隆隆作响,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伴随滴答残雨,浓郁血腥气漫布了整条长街。
    西式乳白长餐桌前,凌静宜捧着一本电影杂志,正垂着脑壳,昏昏欲睡。
    丫鬟上前,摸摸盘沿,低语道,“夫人,这些菜都快搁凉了。”
    她骤然惊醒,揉了揉小鹿眼,望向桌上几个菜,翡翠蛋羹、松子桂鱼、白汁鱼肚、罗汉上素……皆是往常赫连澈最爱。
    又抬眸瞥了眼壁上水晶钟,已是晚上十一点叁刻,可他却仍未归家。
    “要不您先吃吧,饿坏了胃,可怎么是好?”丫鬟递过筷箸,苦苦劝说。
    凌静宜摸摸饿得扁扁的小肚子,摇摇头,翻过一页电影杂志,继续默默等着。
    今夜是七夕,连牛郎织女都能在鹊桥相聚,他们俩可万不能连面都见不上。
    雨势渐大,门口传来汽车呜咽声,凌静宜兴冲冲跑到门口,只见几个侍卫架着酩酊大醉的赫连澈,正从司徒贝克下来。
    “怎么喝得这般醉?”凌静宜赶紧让他们将男人暂放在鹅绒沙发上,又让小丫鬟去端八珍醒酒汤。
    男人颀长身姿深陷沙发,醉得神志不清,拉起她手不住道,“你别走……你别走……”
    “好啦,我不走。”凌静宜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男人声音哑得不行,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我知道自己过分……一开始……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小姑娘蹙眉,柔软掌心轻轻覆盖他额头,喃喃自语,“没发烧呀,怎么会说胡话。”
    “夫人,醒酒汤。”丫鬟跑过来,忙将青花瓷碗递给她。
    醒酒汤里搁了陈山楂,酸唧唧的气味,扑面袭来。
    “不喝……”男人将碗推开,双手捧住她小圆脸,“我不喝……我要和你……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
    凌静宜无奈,只得乖乖任由他捧着脸。
    他低眸,在她唇瓣落下深情的吻,委屈得像个小孩子,“大坏蛋……我……第一次给人唱歌……你……你居然不听完……就走了……”
    话音落地,凌静宜脸色勃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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