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一个瓷杯丢过去,怒道:“胡说什么玩意儿,给爷闭嘴!”
    “师兄就是秦郎君!”穆关关两手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百里决明瞥了她一眼,“你刚入宗门,还没有评定品级,怎么会来这儿?”
    “替我老爹来的嘛,我家在阳夏,离天都山太远了,老爹就让我代表他咯。”女孩儿捧着红扑扑的脸看他,两只眼睛好像在发光,“太好了,原来师兄就是秦郎君!”
    她的眼睛太亮,百里决明忍不住问:“有什么好?”
    她歪着头,笑容灿烂,“这样我就可以同时喜欢秦郎君和师兄你啦!”
    仙门的未来果然堪忧,男人想着女人,女人想着男人,全都不好好修行。百里决明摇头,姜若虚当的什么座师,若他掌宗,必要让每人每天抄一百遍经书,教这帮不务正业的小孩知道什么叫做清心寡欲。
    “别看上我,爷对你没兴趣。”他硬邦邦地说,片刻又补充一句,“也不许看上裴真,他是大爷我的人。”
    “哦。”穆关关撇撇嘴,朝百里决明做了个鬼脸。
    裴真和穆知深姗姗来迟,百里决明看见裴真来了,很想过去找他。这死鬼昨晚去哪儿了,彻夜不归,不会真去找姑娘了吧?裴真一进来,也看见了百里决明,两人四目相对,裴真的眸光温和清隽,含着点点笑意。只是在看见百里决明身边的穆关关的时候,笑意忽然一滞。
    穆关关正贴耳问百里决明:“那个就是裴真裴先生?长得好漂亮。”
    女孩儿粘在百里决明身侧的模样落在裴真眼里,是十分亲密的姿态。裴真以探究的眼神望向她,穆关关察觉到他的目光,往百里决明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百里决明看裴真目不转睛地望着穆关关,顿时心头火起。小兔崽子,眼睛看哪儿呢!
    百里决明眼矬子里瞥了眼穆关关,这丫头身材窈窕,虽然比寻微矮,但是比寻微丰满许多。他想起裴真曾说喜欢丰腴的女人,怪不得看穆关关看得这么痴迷。他选择性遗忘了把寻微配给穆知深的打算,直起身挡住穆关关,抱着双臂,冲裴真挑衅地扬了扬眉毛。
    裴真唇边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然而百里决明从来不懂得察言观色,压根儿没有觉察。裴真睨了百里决明一眼,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径自在前头落座,和他离得老远。
    嘿,这小子。百里决明想到前头去,又转念一想,应是这小子来向他请安才是,他巴巴过去干嘛呢?便又坐了下来。
    姜若虚执着拂尘在上方正襟危坐。百里决明不动声色打量前面的人,有好些都是熟面孔,袁家袁伯卿,穆家穆老头,都是当初讨伐过他的狗贼。喻家的位子却空着,不知为何喻家那个老婆子没来。
    大殿寂静无声,姜若虚沉声开口:“相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山阴楚氏遭凶徒灭门,全族一百五十口人,无一存活。根据楚家大宅残留的阴气,我们初步判断是恶煞作祟。”
    “恶煞?”有人惶然道,“什么样的恶煞,竟能屠戮楚氏满门?楚家是中品仙门,门下不乏上品子弟,难道都无还手之力?就算无法还手,连求救狼烟都发不出么?”
    “莫非是恶煞群聚而出?”
    “不大可能,恶煞鲜少聚集,大都各据一方鬼域。”
    袁伯卿抬起手,举座皆静。
    那是个须发斑白的男人,按刀而坐,眉间压着阴云。谁都知道山阴楚氏在他留郡袁氏的辖下,每年进贡,受他保护。如今阖族被屠,无疑是在打他的脸,说他无能。
    “有一只恶煞有此能耐,道行高深,先天火法,屠灭一支中品仙门不在话下。”袁伯卿阴沉地道,“是百里决明。”
    举座皆惊。
    “他来找我们复仇了。”穆老叹息。
    后头的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好嘛,闹不清楚谁杀的,就把锅扣他脑门子上。他百里决明复仇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若他真要复仇,首先把江左四家的家主按在天都山上,让他们跪下喊他亲爹。
    姜若虚摇头慨叹,“如今恶鬼横行,仙门屡遭打击。旧日仙门儿郎奋勇,杀鬼诛邪,而今仙门儿郎颓败,沉溺声色。怪不得鬼怪肆虐,恶煞当涂。本月十五,宗门大比,重新评定弟子品级。我决定,本次大比不再打擂。”
    “不打擂?”弟子们面面相觑。
    “人和人打有什么意思呢?孩子们,你们真正的敌手是磨牙吮血的鬼怪,终有一天你们都要独自面对恶鬼凶煞。若你们遇到百里决明,他会像你擂台上的师兄弟那样彬彬有礼,请你先出招么?”姜若虚的声音传遍大殿,“所以,我要你们去挑战真正的鬼怪。届时裴先生将从第一到第五狱中遴选鬼怪共五只,投放至天都山,它们的实力在中中品到上中品之间。你们的目的就是将它们重新封印,你们捉到什么品级的鬼怪,你们就被评定为什么品级,其余没有收获的人则失去重新评定的资格。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的师兄弟姐妹,今日的廷议到此为止。”
    裴真拱手行礼,“裴真谨遵座师旨令。”
    众人皆拱手,“弟子谨遵座师旨令。”
    大伙儿要告退,姜若虚的目光忽然投向后方的百里决明,他温声道:“秦少侠留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百里决明。处于目光的焦点,百里决明丝毫不见慌乱,右手懒洋洋支着下巴,甚至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他掀起眼皮,问:“找我干嘛?”
    “竖子无礼,竟敢这么对天师说话!”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还不起来行礼。”
    百里决明神态轻蔑,“你们向本大爷行礼还差不多。”
    在座子弟皆忿忿不平,所有人都怒视着他,只有裴真没有回头,依旧端正地坐在前头。他永远是那个样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连笑容都恰到好处。百里决明盯着这厮的后脑勺,心里有点郁闷,他都这么狂了,这小子怎么还不看他?他破天荒地从裴真漆黑的后脑勺看出点儿生气的意味。
    袁伯卿低声问姜问难:“这小子什么来头?”
    “一个自恃天赋的寒门子弟罢了,”姜问难笑道,“不必在意。”
    姜若虚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紫檀木盒,交由随侍童子,童子端着木盒子,送到百里决明眼前。
    “少侠从鬼国救出知深,我们还没有向少侠致以谢意。”他道。
    百里决明打开盒子,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却没想到盖子一开,里头钻出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崽,睁着两粒漆黑的黄豆眼,叽叽喳喳地啄百里决明的手指。
    百里决明:“……”
    “哇,”穆关关眼睛放光,“好可爱!”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无语,这是要他自己回去炖鸡汤犒劳自己?
    “少侠道法高强,想来并不需要什么法宝丹药。这是一只符灵,颇为可爱,伴在身侧赏心悦目,希望少侠喜欢。”姜若虚笑眯眯地说。
    所谓符灵,就是鬼魂附着在死物上,让死物能像活物一样动弹。仙门的人闲着没事喜欢用一些没有怨气、道行低微、没有神智的鬼魂造符灵,讨女孩子的欢心。谢岑关之前用的小鬼符算是其中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眼前这只毛绒绒软绵绵的,制作非常精细,里面一定填充了棉花,外头包的不知道什么毡料,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只假小鸡。
    拿鬼魂造符灵供人玩乐很是缺德,百里决明颇为不喜。然而毕竟是姜若虚送的,不好不要。百里决明把它戳倒,它抗议似的叽叽叽,挣扎着吭哧吭哧爬起来。
    送他些法宝丹药他还能卖钱养寻微,送他一只符灵鸡能干嘛?百里决明很想骂姜若虚那个老头,真抠门。
    廷议结束,人影散乱,百里决明盯住裴真往门口去的背影,起身想要去找他。人太多,摩肩擦踵,拥挤不堪,百里决明和他之间横亘着人潮,还没来得及挤出去,那青衣男人的影儿已经消失在门槛那端了。
    这厮怎么回事?竟然不等等他!百里决明有些生气。
    穆关关用手指帮小鸡崽梳毛,道:“秦师兄,它好可爱。”
    她在旁边唧唧呱呱,百里决明心不在焉。最近几日他都没同裴真面对面说上话,那小子跟失踪了似的,不知道整日忙些什么,他莫名其妙有些烦躁。
    穆关关没得到回应,又拖长声音道:“它好可爱哦!”
    百里决明漫不经心答了句:“你喜欢?”
    “嗯!”穆关关眨巴着大眼睛,“秦师兄要割爱送给我么?”
    “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这种没用的玩意儿。”百里决明说。
    “嗯嗯!因为可爱呀。”穆关关捧着小鸡贴着脸,万分期待。
    百里决明无情地把小鸡从她手中收回,小心翼翼揣进袖子里。
    “不行,想要自己买去,这只我要给寻微。”
    第58章 有姝(四)
    捧着装着小鸡崽的檀木盒子回去见寻微,走进跨院,隔着月洞窗便见她拿着花绷子在绣着什么。她一袭素白衫子,坐在合欢花后,别是一种明净的美。竟然在做女红,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百里决明满脸稀奇。跨进门槛,凑过脑袋一看,她捧的是红布绷子,穿了几根彩线,看不出绣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绣什么呢?你病刚好,别累着,要什么花样告诉我,我来。”百里决明坐在她边上,倒了杯茶挪到她手边。
    “不行,”她并没有看百里决明,轻轻摇头,“这是送给师娘的红盖头,要寻微亲自绣才行。”
    百里决明正想把小鸡崽掏出来给她,闻言手一滞,满脸疑惑地问:“哈?师娘?你哪来什么师娘?”他一顿,复震惊道,“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师父!?”
    谢寻微抬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穆家那位小娘子,不是师尊的新欢么?我今日身子好些了,出去走了走。刚出门便听别人说,师尊在天枢宫英雄救美,与那小娘子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大家都在羡慕师尊呢,说师尊又得了一个美人儿。”她别过脸,唇边扯出一抹凄楚的笑,“我该为师尊高兴才是,师尊有了伴儿,他日寻微没了,便有人替寻微照顾师尊了。”
    “不是……”百里决明仿佛头顶劈了一道焦雷,仙门这帮人不好好修行,净日里嚼别人的是非。要不然他为何不爱来仙门呢?往日他多看了谁一眼,谁就要四处宣扬抱尘山的百里长老对其青眼有加。百里决明大感头疼,斟酌着说辞怎么解释。
    不等他说话,谢寻微低头继续用针戳花绷子,话语间无限凄凉,“按着师尊的年纪,早该找个伴儿了。是寻微拖累了师尊,师尊拖着我这么个拖油瓶,才一直不曾成亲。师尊不必顾念寻微,怕师娘对寻微不好,寻微不想成为师尊的负累。我绣个漂亮的红盖头赠予师娘,讨师娘欢心。将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寻微定会以师娘为先,不让师尊烦忧。”
    “我的天爷,”百里决明头痛无比,仰倒在罗汉榻上,“你都在说些什么啊?”
    谢寻微不再说话,不声不响只顾绣着那花绷子,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噼里啪啦落在绷面上,浸湿了好大一片。百里决明一看她哭了,心里头堵得慌,再看她手里绣的东西,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更难受了。这姑娘怎么回事,又矫情又没个手艺,你说送人的红盖头绣成这么个狗屎样子,人乐意收么?
    她哭得可怜,百里决明挪了个罐子到她下巴下面。
    谢寻微抽噎着问:“做什么?”
    “看看你的眼泪能不能装满一罐,装满了我拿去浇花。”百里决明说。
    “……”谢寻微幽怨地剜他一眼,别过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算了,百里决明深吸一口气,他忍了。
    自家徒弟,漂亮就行。
    他坐起来,解释道:“寻微,我跟那丫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师尊我几岁,她几岁,我够当她爷爷了,怎么可能娶她?我就是昨儿救了她,这才认识了。那丫头人机灵,嘴也甜,我看见仙门那帮兔崽子想占她便宜,才又帮了一把。”
    “机灵,嘴甜?”谢寻微凄凉的笑容变得有些冰冷,“看来师尊与她甚是投缘。那岂不很好,师尊既然喜欢她,不如收了人家。年纪算什么呢,师尊道法高强,谁不趋之若鹜?”
    百里决明扶着额说:“得了吧,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再来一个,家里两个女人成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今天你哭,明天她哭,后天大家一起哭,我不如直接去跳河。”视线挪到右手,他在乌漆小几底下握了握手掌。再说了,他这具身体的时日不多了。这事儿他还没跟寻微说,她成日哭哭啼啼的,他怕吓着她,得慢慢说。或者到时候干脆直接寻一具新的肉身,再回来见她。
    谢寻微拿丝帕拭着泪,“那你说,我同那娘子,谁更机灵。”
    要是说穆关关,百里决明今天别想有好日子过。他从善如流,“当然是你,我徒弟最聪明,最机灵,最能干。你看,还能绣花儿了都。”
    “谁更漂亮?”
    “当然是你!”百里决明斩钉截铁,“我徒弟美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下无双!”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百里决明掷地有声地答道:“喜欢你,最喜欢你,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谢寻微终于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明珠生了光,白昙吐了蕊,茫茫天地有了颜色。
    她扑进百里决明怀里,坐在他腿上,对着他的脸蛋响亮地啵了一口。
    “我也最喜欢师尊!”
    柔软得像花瓣的嘴唇印上脸,留下一个殷红的口脂印子。百里决明被她亲蒙了,瞪大眼睛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你……”
    谢寻微两手搭着他的肩膀,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懵懂,“怎么了?”
    这丫头还当是小时候呢,二十二岁的年纪,都能嫁人生娃娃了,哪能随便亲!可是丫头待他亲厚,分离这么多年,一点儿也不见生分,百里决明心里既感动,又伤脑筋。他琢磨了半晌,推了推她的腰,努力把声口放软,“你长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要讲究男女有别。快下去,让人见了不好,以后不许亲我了。”
    谢寻微看着他,潋滟双眸泪珠滚滚而落,“寻微再大也是师尊的孩子,寻微没有阿父,没有阿母,只有师尊。男女有别,可师徒不该亲密无间么?”
    “没有阿父”,四个字如四根针戳中百里决明的心窝。他想起谢岑关那个混蛋,谢岑关抛弃了寻微,让寻微真的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百里决明看她落泪,自己心里也疼,他举手投降,“行行行,给你亲,别哭了,你爱怎么亲怎么亲。”
    谢寻微弯了眉眼,“那师尊闭眼。”
    百里决明依言闭上眼。
    他的面容仰在阳光下,谢寻微一寸寸端详他的脸,从锋利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唇珠丰满的淡色嘴唇。这是他的师尊,他日思夜想的师尊。他的眼眸中染上火焰一样的热狂,触摸百里决明的指尖滚烫而微微颤抖。爱情对他来说太浅薄,亲情对他来说不够深入,他要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情感,将他和师尊紧紧绑在一起。师尊每一寸肌肤,每一寸血肉,每一寸骨骼都属于他。他要与师尊魂魄相依,死生不离。
    窗外枝桠摇曳,疏疏落落的影子在他们身上徘徊。天风寂静,酡红的合欢花沉醉如饮酒的美人。
    在那片花影中,他低下脸,靠近百里决明的嘴唇,进一寸,再进一寸。咫尺相隔的时候,他浅浅叹息一声,略略偏了头,吻在百里决明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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