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渡留给他们的是个玉盒子,仔细一看,这玉竟然是冰蝉玉,专门放在死人嘴里防腐用的,市面上千金难买,听说要在很老的古墓里头才能找到,没想到无渡留了这么大一方盒子给他。百里决明欣喜若狂,这玩意儿虽然比不上六瓣莲心,好歹能延缓他的腐烂速度,撑个三年两载不成问题。
    “想不到无渡宗师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裴真低声说。
    “这个老头子,闷声办好事儿。”百里决明咂舌。
    锁头没上锁,百里决明打开看,里头是两面八角铜镜,各用一方白绫包着。无渡这人讲究,塞进凶尸肚子里的东西都这么置放得很齐整。两人找了张鼓凳放风灯,擦亮铜镜,裴真画下符纹,镜子却不亮,寻常死物一般没有反应。
    “咦?”百里决明翻看镜子,“怎么回事?裴真,你是不是记错符纹了?”
    裴真摇头,“不可能。”
    “难道这不是宗门的镜子,就是普通的铜镜?无渡想干嘛,让我在这儿照镜子玩?他有病吧?”百里决明拿起镜子对着自己照,镜子正好映出他和裴真,以及房梁上那具半拉身子的吊尸。屋里光线昏暗,三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十分诡异。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道:“等等,无渡老儿把镜子留给我,可我不知道你们宗门的什么破符纹啊!他留给我我也打不开。”
    “前辈的意思是?”
    百里决明点点头,“所以这镜子定然不是用你们宗门的符纹开启,无渡把符纹给修改了。”
    他搓搓手,在镜面上画下火符,镜面凭空燃起金红色的焰火,紧接着火苗熄灭,镜面青莹莹地亮起来。一张硕大苍白的脸霎时出现在镜面里,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很慌张,满脸冒着虚汗。
    “不知道谁会捡到这面镜子,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总而言之,后来者若见此镜,必牢记一言,”中年人咬牙切齿,道,“谢岑关杀我,若我无命出鬼国,喻家后人必为我报仇!”
    “什么?”百里决明和裴真面面相觑。
    镜里的画面一转,面向了一个小屋,桌椅靠墙堆着,大门被杂物死死堵住。有东西在撞门和窗牖,喻家人慌乱地往上面堆更多箱笼。门一直砰砰巨响,后面似乎有什么体型很大的怪物。很快百里决明知道那是什么了,不是怪物,而是许多凶尸,他们撞破了窗牖,从窗棂缝里把手伸进来。无数双白惨惨的、长满眼睛的手臂探出桌椅的间隔,四处乱抓,凶尸在板壁后面嗬嗬嘶吼。
    “喻家阿弟,开开门啊!”百里决明听见一个阴狠的男声,“许久未见,开开门啊!”
    “谢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惶恐道,“什么许久未见?我们才刚刚分开!”
    “是啊,他不是说带人先行搜探鬼楼么,怎么转眼就引来这么多凶尸杀我们!”
    “他中邪了!”喻连海嘶吼着,额上青筋暴突,“快,堵住门窗!”
    “你们走,我留下来拦门!”一个大高个儿挺身而出,坐上月牙桌遮住摇摇欲坠的门板,“你们快走!快走啊!”
    裴真轻声道:“这是我们发现剑符的屋子。”
    阴影罩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戴上了一层灰黑的面纱。百里决明没注意他的神情,还沉浸在震惊当中,百里决明怎么也想不到,喻连海在火塘小屋封堵的东西是谢岑关。谢岑关被鬼迷了心窍?吃饱了没事干杀喻连海干嘛?
    难道他和无渡一样未卜先知,预料到喻夫人会胁迫谢寻微嫁给喻凫春,特来找喻连海报复?这显然是无稽之谈。镜子黑了,裴真递给百里决明第二面镜子,“前辈,快开镜。”
    画出火符,第二面镜子亮起。镜面很黑,他们把镜子靠着光源,里头仍是十分模糊,似乎镜面前面罩了层纱似的。镜子里头有一个很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
    “快,把他吊起来。”里头远远传来声音,“那东西快来了。”
    百里决明辨别了一下,小声道:“是喻连海的声音。”
    裴真伸出食指封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镜面忽然变红了,细细审视,应当是里面出现了红光。这红光不知从何而来,遮天盖地,镜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喻连海的声音变得急切,“要来了!动作快!”
    镜子里传来飘渺的风铃声,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几乎听不清。镜面突然变黑,但一直存在的喘息声并没有结束,还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百里决明反应过来,是持镜人在移动镜子。果然,片刻之后,镜面亮了,这回画面更加清晰,他们看见远处的房梁上吊着个人形黑影,门板敞开,外面是走马廊,磅礴的红光从外面泄进来,满目鲜红,仿佛一片血海。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一个恐怖的声音正在接近。
    “是你自作自受,休要怪罪于我。”喻连海对人影恶狠狠地说,“那东西一出现就要吃点什么才肯走,只能拿你喂它了。”
    人影一点反应也没有,像只死鸡。喻连海带着人猫着腰撤退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那吊在当中的黑影。红光越来越盛,不远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挪了过来。百里决明和裴真都听见木板被碾压的声音,整座围楼似乎在恐惧地战栗。人影好像醒了,一点点抬起头来。红光里出现一个瘦长高大的影子,他太高了,脖子老长,以至于脑袋被门楣挡住,看起来十分诡异。百里决明正待仔细看那到底是什么,镜中画面忽然压下,面向了地板。持镜人怕了,将镜子收了回去。
    “啊——”
    男人凄厉的惨叫刺破黑暗,犹如一把尖刀捅进耳窝子里。镜面微微颤抖,是这个躲在暗处的持镜人恐惧地发抖。他们听见毛骨悚然的咀嚼声,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板的声音。过了许久,尖叫变成呻吟,红光慢慢消退,风铃声也消失了。镜子重新抬起来,照出那挂在房梁上的人影。他在呻吟,只剩下半拉身子,一截肠子郎当吊着,秋千似的晃动。
    百里决明快看不下去了,这样了还没死,得多痛苦。这肯定就是房梁上那位仁兄了,百里决明回眸看了他一眼,他静静吊着,脑袋歪垂。镜面里头,他撑了有几十息的时间,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红光里的是什么?”裴真低声问。
    “好像是一个人。”
    “风铃声,前辈听到了么?外面的风铃明明灌了铅,现在却响了。无渡宗师说的第二条律法应当是,风铃声响,鬼怪必出。”裴真长眉敛起。
    “总而言之,咱们听见风铃声也得躲。这玩意儿我可对付不了,要是六瓣莲心还在我腔子里,老子把它打得娘都不认识,可惜不在。”百里决明摊摊手。
    镜面里的光影一闪,二人意识到镜子里的声影还在继续。方才镜子一片漆黑,他们还以为结束了。幽幽的光照亮镜面,里头现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是持镜人,他长得不错,骨相清峻,若胖一些,再把胡子剃了,一定是个俊俏的郎君。可百里决明一见到他,立马瞪大了眼,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他的头顶,满眼不可置信。
    “我是谢岑关,今天是我进入黄泉鬼国的第五十八天。所有人都疯了,我也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谢岑关惨笑了声,扭头看不远处那半截黑影,喃喃问,“这地方是个鬼地方,没人能出去……没人能出去……”
    他再转回头来,看着镜面。阴影罩着他的脸,百里决明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恶狠狠的。
    镜面忽地熄灭,这回是真没了。
    百里决明还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裴真侧目看他,“前辈怎么了?”
    “等等,我确认一下。我……我一定是看错了。”
    他没办法相信他看到的东西,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往常碰见这种事儿,通常的缘由是中邪了。
    百里决明爬上房梁,捆尸绳绑成了死结,费了老大劲儿才解开。吊尸面袋似的砸在地上,鲜红的内脏稀里哗啦流出来。百里决明跳下来,蹲在死尸旁边端详他的脸。对着灯看就清楚了,他有着清峻的骨相,白皙的面容,和方才那自称谢岑关的人,一模一样。
    “天爷,”百里决明忍不住震惊,“真他娘的一模一样……”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裴真也蹲下了身。裴真伸出冰凉的手指,触碰死尸同样冰凉的脸颊。
    “他是谢岑关么?”裴真低声问,“他到底是谁?”
    “你怎么了?”百里决明察觉到这家伙有点不对。
    很难说裴真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什么表情。百里决明只是在这一刻觉得他忽然变了,那触摸死尸的手指,那孱弱白皙的手腕,皮肉下瘦削锋利的腕骨,好像钢铁锻出来的刀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第33章 岑关(一)
    诡异的事发生了,他们在八角留影镜里看见了两个谢岑关。一个被悬挂在房梁上,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半截身子。一个隐藏在暗处,用铜镜记录下了一切。现在能够确定的是谢岑关和喻连海发生了内讧,自相残杀,结果非常惨烈。除此之外,所有东西,包括谢岑关和喻连海的状态都十分诡异。百里决明回想这两个人,他俩看起来都不太正常,尤其是第二面铜镜里谢岑关最后的表情,恶狠狠的,鬼附身了似的。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裴真说。
    “别什么问题不问题了,你才是大问题呢,”百里决明拿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我怎么觉得你怪不对劲的?看你脸白的,活像抹了胡粉,被吓到了?你这小子,敢在我面前洗澡,怎么就怕这些玩意儿呢?”
    裴真看着他,似有些幽怨,别过脸闭了闭眼,道:“有些乏了,无妨,正事要紧。”
    果然是少爷身子,百里决明很无语,他这体格不应该当宗门医者,他该去当公主帝姬。百里决明道:“得了吧,你要是吧唧一下倒了,倒霉的不是你,是我。到时候我还得背你,你个儿这么高,老子累死了都没处诉苦去。算了,你别说,听我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
    裴真蹙起眉,“易容?”
    百里决明探过身,捏了捏尸体的脸皮子,没有易容的痕迹。他道:“不是易容的假货。会不会是双胞胎,谢岑关有没有什么兄弟?没准儿他和他老弟一起来的。喻谢两家带的都是族中子弟,谢岑关带着自己的兄弟来也不稀奇。”
    裴真摇摇头,“不可能,谢宗主是家中独子。谢氏三代单传,连叔伯堂兄弟都没有。”
    这就奇了,不是易容,也没有相似的兄弟,怎么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百里决明百思不得其解,裴真也眉头深锁,不说话。
    “我想到了!”百里决明忽然拍了下掌,“裴真,首先我们必须得确定,这世上绝不可能出现两个谢岑关,这根本不符合常理,你说对不对?”
    “不错。”裴真点头。
    “其次,有条重要的线索被我们遗漏了。”百里决明重新打开第一面镜子,“你听,这面镜子的谢岑关和喻家人各自说了什么?”
    ——“许久未见,开开门呐!”
    ——“谢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许久未见?我们才刚刚分开!”
    ——“是啊,他不是说带人先行搜探鬼楼么,怎么转眼就引来这么多凶尸杀我们!”
    “喻连海的判断是谢岑关中邪了,”百里决明说,“喻连海为什么会这样说?只有一个原因,这面镜子里的谢岑关的作为和他们认识的谢岑关差别很大。而且你听喻家子侄说的话,谢岑关请命搜探鬼楼,去又复返,还带来了一大批凶尸要杀他们。这个行为非常怪异。”百里决明朝裴真挑挑眉,“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这个时候了,还要臭显摆。裴真叹了口气,道:“前辈想说,这个引凶尸杀人的谢岑关,不是真正的谢岑关。”
    “没错!”百里决明猛点头,“有人易容成谢岑关偷偷跟在队伍后头,趁真的谢岑关和队伍分开,假的谢岑关现身杀喻连海,结果被喻连海逮住。真正的谢岑关约莫和他们失散了,阴差阳错看见喻连海吊杀假谢岑关的场面。”
    裴真没说话。
    “而且假谢岑关一定和喻连海是旧相识,有深仇大怨,”百里决明补充,“要不然他不会说‘许久未见’的话。”
    “前辈,你的猜测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裴真摇头道,“按你所说,半截尸是假谢岑关,可这具半截尸并非易容。”
    “那就是真谢岑关点背,被喻连海逮住,冤死了。”百里决明说。
    “那假谢岑关又何必用八角铜镜记录一切,自己还要露脸?岂非自找麻烦?”
    百里决明被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假谢岑关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倒觉得……”裴真低下眼眸,“他们两个都是真的谢岑关。”
    “怎么可能?”百里决明睁大眼睛,“两个谢岑关,寻微有两个爹?”
    “若我没有猜错,这和鬼国的术法有关。”裴真定定望着那具被他们剖了腹的可怜凶尸,缓声道,“这么说,前辈可明白了?”
    百里决明噎了一下,他还云里雾里的,可若是他说他没弄懂,岂不是显得比这臭小子笨似的?他咳嗽了一声,高深地说:“嗯,有道理,我也有些眉目了。”
    “……”裴真看出这厮不懂装懂,不禁失笑,道,“不必着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么意思?”
    裴真没有回答,转而问:“谢宗主的事,前辈打算如何告诉寻微娘子?”
    “……”百里决明回过脸,看了看地上的谢岑关。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越看和寻微越像。怪不得寻微这般好看,她的父亲就是个出挑的相貌。百里决明叹了声,道:“把谢岑关带出去,找个地儿把他烧了,把骨灰带给寻微。他只剩半截的事儿,还有具体怎么死的,咱们别告诉寻微。她身子弱,怕她受不住。”
    百里决明爬起来,收拾谢岑关的残骸。谢岑关的手臂被吊了太久,硬梆梆的,关节都硬了,保持着伸过头顶的姿势,掰不下来。百里决明想了半天,道了声“得罪”,将他两条手臂斩断,撕下布条绑住,挂在他脖子上,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裴真站在一边看着,脸庞好像被冻住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试着回忆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情,却发现他们分别得太早,他早已没了印象。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别人的言语去建构这个男人的形象,因为谢氏一门满门被屠,他无从知晓这个男人的过往。
    他只能努力去虚构一些回忆,或许小时候他的父亲也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把他高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肩头。或许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逛庙会,他闹着买糖葫芦,父亲直接把一棒子全扛在肩头。他看着死尸的脸,努力去想象谢岑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前辈,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真轻声问。
    “他是一个好父亲。”百里决明说,“他为了寻微进鬼国,吊在这里十八年。”
    裴真闭上眼。悲哀像一层纱,裹住了他的心脏。
    百里决明脱下中衣,拾掇谢岑关流在地上的内脏,收作满满一大包,血水渗透麻衣,染红双手。裴真蹲下身,脱下外袍,包裹住谢岑关的残骸,蒙住头颅,兜住腹腔,扎成一个大包裹。扎得太严实,看不出来人样儿。最后百里决明把人负起来,用布条捆得牢牢的。纵使没有腰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上身和头颅并两条断掉的手臂,这也着实是不小的分量,他和裴真约定轮流背。
    一切收拾好了,百里决明将背上的谢岑关往上颠了颠,说:“老谢,带你回家看闺女。”
    裴真拉高袍子的领子,遮住谢岑关苍白的脸颊,再用布条绑住。
    嗯,回家了。
    “差不多了。”裴真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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