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入魂魄?”百里决明眉头一挑。现如今仙门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不错,裴真哥哥的渡厄八针可以让恶鬼失去凶性。他并非出身豪族,光凭道法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跻身宗门,历数仙门百家,裴真哥哥乃是第一人。”喻听秋神色颇为自豪,也不知道她自豪个什么劲儿。
    百里决明起了兴致,“有点意思,我倒是很想会会这位裴大夫。”
    “那……今夜怎么办?”喻凫春惶然问。
    百里决明思忖片刻,道:“你们在每扇门每扇窗上都贴上驱鬼符咒,清出一个空院子,预先布好剑阵,在阵心堆生肉,要刚杀不久的,越新鲜越好。”
    喻凫春眼睛一亮,“我懂了,鬼怪嗜血,用生肉引那鬼怪前来,再以剑阵缚之,就能抓到他了!”
    喻凫春和喻听秋急急着人去办了,百里决明踱出门,见谢寻微站在檐下,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远远打量她,她一个人默默待着的时候,身上总有种孤独的平静。
    这死丫头,在这站着是在等他吧?百里决明想着,心里得意起来,状似无意地晃到她面前,等她找他说话。果然,袖角被拉了拉,百里决明勾勾嘴角,倨傲地回头,“怎么又搭理我了?”
    “少了一具尸体。”谢寻微道。
    “什么?”
    谢寻微扭头睨向百里决明,虽依旧是微笑着,眸中却隐隐有揶揄的意味。
    “秦公子真笨,除了那两个仆役,府里还死了一个人,他们没有找到。”
    第11章 夜怨(三)
    “怎么说?”百里决明问。
    谢寻微淡笑不答,“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且让仆役去寻一寻,即便寻不到,待今晚抓到那鬼怪,一切自有分晓。”
    仆役没有找到谢寻微说的那具尸体,管家开始给各院发放驱鬼符咒,丫鬟婆子小厮们挨个领了,一丝不苟贴在门楣上。喻凫春和喻听秋辟出翠微堂,指派门生布阵。灵剑插了一把又一把,喻凫春不嫌多,恨不得把阖府的门生都安在院里。
    就这样,到了傍晚,各院的人都自觉闭门锁户,不敢出来了。喻凫春兄妹俩,百里决明和谢寻微领着一帮门生藏在正堂,在软烟罗的窗纱上戳上小洞,用来观察外头。天井正中的青石板上放了一只活猪,四条腿死死绑住,喉咙割开一道狭窄的口子,粘腻的血汩汩往外流。口子不长,确保血不会一下子流干净。那是今日晌午去集市买的猪公,一身粉白,原本是人家拿来祭祀先人的,肥赘的两颊上还涂了脂粉。它浓妆艳抹躺在血泊里,竟然有种诡异的魅艳。
    为了隐蔽屋里没有点灯,大家安静地挨着门靠着,静谧的黑暗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等了不知多久,外头院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百里决明期待的歪脖子人影迟迟没有出现。月光洒落天井,空空洞洞的,一切都显得恍惚迷离。谢寻微困了,脑袋轻轻靠在百里决明肩膀上,夜里屋子太暗,门生们看不见。
    “怎么还不来啊?”喻听秋嘟囔,“鬼怪会睡觉么,难不成他今夜休工,不准备杀人?”
    “鬼怪挑食么?”喻凫春忐忑道,“或许猪血并不能吸引他。”
    百里决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来,越想越头疼。
    紧张的静谧中,谢寻微忽然睁开眼,低声道:“不好。”
    “怎么了?”百里决明眼皮子一跳。
    “我们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谢寻微沉声说,“驱鬼符咒究本溯源是一种禁制符咒,它能驱赶外边的鬼怪,也能困住本就在里头的鬼怪。我们封院锁户,若鬼怪本在外头还好,可若他藏身在屋墙之中呢?”
    “并无这种可能,”喻凫春安抚她,“我们今日清查了一遍各院门墙,连角落都没有放过,没有发现那邪物踪迹。今日发现的两具尸身伤痕也证明,恶鬼并没有成功附着于他人身上,他是用自己的陈年老尸行的凶。”
    “是啊,”喻听秋道,“我们一般人可抓不出那样的伤痕。”
    男身女相、寻微提到的没有找到的尸体……所有线索鸦羽一般纷纷而过,百里决明脑中灵光一现,霎时间明白了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道:“可若是……那鬼怪能伪装成别人呢?”
    喻府厨房。
    月光透过铜钱锦的窗棂,落在一个小丫鬟的枕边。丫鬟被尿憋醒了,从床铺上爬起来。睁眼一瞧,便见对床空荡荡的。那是她同屋,今天身子不爽利,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连饭也没有吃。
    她疑惑对床丫头去了哪儿,趿拉着绣鞋,想要解手。甫一站起来,正瞧见对床丫头趴在床边,哆哆嗦嗦刨着什么。她整个人蜘蛛似的趴伏在地上,被床铺挡住了身子,故而方才小丫鬟没有瞧见。
    “你在干什么呀?这大半夜的,府里还闹着鬼呢,别瞎胡闹,早些睡。”她忍着尿意走过去提醒那丫头。
    丫头不回话,嘴里嘟嘟囔囔,“在哪……在哪……”
    “什么在哪?”小丫鬟觉得奇怪,“你在找什么呀?”
    丫头停下了刨地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直僵僵地拗过了脸。
    月光下,她的眼塘子乌黑,脸庞青白没有血色,透着死气沉沉的诡异。可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这个人的身材粗壮,皮肤枯槁,配着她那张巴掌大的白脸,十分怪异。夜色太黑,小丫鬟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人的身体是个男人的样貌。
    鬼怪面无表情地说:“我在找我的头,你脖子上那个……是我的头么?”
    “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小院中所有人打了个激灵,喻听秋站起身,厉声道:“是厨房的方向!”
    喻家兄妹和门生们立刻撞出门,朝厨房狂奔。百里决明也往外跑,跑了两步发现谢寻微还落在后头,又回来,蹲下身,“上来,爷背你。”
    这死丫头还要拿乔,“不敢劳烦秦公子,公子自己去吧,寻微随后就到。”
    “得了吧,一跟你分开你就出事儿,我可不想再选一回新娘。”百里决明催促她,“快上来!”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颈子被一双皓白的手臂勾住,偏过脸,正见溶溶月光下她眸里清淡的笑意。百里决明怔了一瞬,忙别过头,心里像有个硬硬的壳子被戳破了,流出酸酸的水。
    时间过得真快,八年不见,他的小徒儿真真正正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可惜这八年来他都没有好好陪在她身边,看她长大。
    “秦公子还觉得我重么?”
    背后的人儿在他耳边问。他叹了口气,人是大了,心眼却越长越小。他随口说的话,记仇记到现在。百里决明没好气地说:“不重不重,你是小仙女儿,比鹅毛还轻。”
    到了厨房,正碰见一众仆役慌慌忙忙跑出来,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裳,有人提着裤子踉踉跄跄,还有人两手抓着鞋。百里决明钻过腰门,里头剑光急闪,道道流光银燕一般飞逝徘徊,鬼怪在剑阵当中尖利地嘶号,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女尸,同样是被拗断了脖子,脑袋被拎在鬼怪手里,眼睛瞪得溜圆。
    这次连喻听秋也加入了战局,百里决明还是头一回见这丫头片子出剑,招式果然和她的脸一样臭,惨不忍睹。到底是人多,锁住一个脑子不灵光的鬼怪不是难事。不过一会儿,无头鬼便被捆仙绳绑了个大粽子。门生摘了他抢来的脑袋,又在下房的床底找到了白日未曾找见的女尸。
    院中两具女尸横陈在地,仆役们围在一边,呜呜地哭。
    喻凫春也掉眼泪,“咱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招惹上无头鬼了?”
    所谓无头鬼,便是丢失了首级的鬼怪。这种鬼怪一般是被斩首的囚犯,没有留下全尸,心生怨怼,成了恶鬼,从坟墓里爬出来,固执地寻找自己的脑袋凑出个全须全尾的尸体。他会把见着的脑袋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在自己脖子上比对,直到找到正确的为止。昨夜见他歪着脖子,大约是安脑袋的时候没安好。
    “他到底是谁家的修士……”喻凫春望着阵里无头的鬼怪发呆,鬼怪衣衫褴褛,没法儿通过衣着辨认身份。喻凫春看了半晌,如梦初醒般一拍脑袋,“来人,传飞帖给各家各族,询问他们可有失踪的修士。”说着又擦擦脑袋上的汗,“接下来就等裴真先生前来,为我等封印鬼怪了。”
    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谢寻微素来体弱,实在熬不住,想要回去歇息。喻凫春关怀备至,要门生护送她回静园。喻听秋居然自告奋勇,不由分说拉着谢寻微的腕子走了。出了庭埕,谢寻微笑道:“表姐可是有话同我说?”
    喻听秋咳了咳,脸上似有羞赧之意。她拉着谢寻微走到偏僻处,低声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姓秦的狗贼?”
    许是没料到喻听秋会问这样的问题,谢寻微略怔了怔,馨然一笑,“不喜欢。”
    “不喜欢?”喻听秋讶然道,“怎么可能?那你为什么要勾……咳,招惹他?”
    “因为秦大哥身边只能有我。”谢寻微说。
    “这还不是喜欢?”喻听秋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了。
    谢寻微歪头看了她好半晌,复笑道:“不知道呢,那就算是吧。”
    “算了,我问你个问题……”她目光闪了闪,顿了好半晌,才自暴自弃道,“你和那姓秦的狗……咳,秦秋明才认识多久,他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你说,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像你这样柔弱的女人?”
    “哦?我以为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
    “我认为,”谢寻微笑容温婉,“男人都喜欢像我这样漂亮的女人。”
    “你!”喻听秋差点没有气吐血,她跺了跺脚,骂道,“谢寻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昆山女鬼那次你就是故意被抓走,好让秦秋明心疼你!那帮瞎了眼的臭男人被你迷得团团转,我可门儿清!告诉你,你既然有了秦秋明,就不要随便勾搭别的男人。等裴真哥哥来了,你最好收起你的伎俩,乖乖待在你的园子里,半步也不要出门!”
    说完,不等谢寻微回话,喻听秋掉头就走了。
    第12章 夜怨(四)
    厨房一片狼藉,无头鬼被缚在院中,下人们不敢回屋安寝,去旁的院子借宿。喻凫春和门生商量着尽快找裴真过来,封印这个鬼怪。百里决明走进这恶鬼藏身的下房,四处乱看。屋里简陋,两张挂了蚊帐的架子床,各据一边墙,中间摆了两张月牙桌,拼成一个圆,鼓凳翻倒在地,地上还留着一大滩血。
    左边那张架子床就是恶鬼睡过的,他藏在被窝里待了一天,躲过了白日仆役的巡查。
    百里决明搬了一张鼓凳坐下,掉过脸,便看见床边一个深坑,是那鬼怪刨出来的。他弯下身,摸了摸刨出来的泥巴,想起无头鬼进静园的时候,一直嘟囔着床在哪床在哪。无头鬼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脑袋找回来,他是横死之鬼,想来必定死不瞑目,睁着大眼看自己被那凶徒斩首。他执着地找床,或许他的脑袋就被凶徒埋在了哪张床的底下。
    脑子里的迷雾渐渐散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敞亮。百里决明对着外头的喻凫春招了招手,“小胖子,过来。”喻凫春疑惑地走到他边上,百里决明问他,“你昨晚睡在你娘床边上?”
    喻凫春点点头。
    “那就对了,难怪你听见磨牙,你没听错,的确有磨牙声,只不过不是你屋里的人弄出来的。”百里决明抱着双臂,眉毛一挑,“我有办法治你老娘的阴邪入体,也有办法超度这个鬼怪了。不过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将就试试。”
    喻凫春眼睛一亮,“秦少侠请说!”
    “你去你娘的屋,掘开你娘的床底。”
    “啊?”喻凫春愕然。
    “挖不挖随你咯,”百里决明十指交叉放在膝前,大爷似的跷起二郎腿,“反正是你老娘阴邪入体,又不是我娘。我话儿就说到这儿,剩下的随便你们。”
    “挖就挖!”喻听秋抱着剑走进门,睨了百里决明一眼,哼道,“你这破落户虽然偶尔发疯,但做事确实有谱。哥,照他说的做。纵然裴真哥哥不日便到,母亲阴邪入体太久,难免拖垮身子,既然有法子,咱们就要试一试。”
    喻凫春着人把喻夫人挪到偏房,搬开拔步床,开始掘地。起开青石地砖,露出黄褐色的泥土,接着下挖,直挖到地基了,还是什么也没挖出来。这时候已经是寅正的时辰了,大家折腾了大半宿,都累得要命,渐渐有人抱怨起来。有人嘀咕:“大公子真是的,好好一个世家嫡子,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破落户支使得团团转。”
    百里决明看了看天色,扬手道:“都给爷闭嘴。”
    他这态度实在欠揍,有人气不过,撂挑子想说不干了,忽地好像听见什么响声,喻凫春瞪大眼,打手势要所有人安静。大家都噤声,烛火在烛台上摇曳,滴出一叠又一叠的梅花蜡。
    在那死了一般的寂静里,大家听见地底传来阴森森的磨牙声。
    “咯咯咯。”
    “咯咯咯。”
    大家的脸都白了,一个个纸人似的愣怔怔面面相觑。
    “不要怕,继续挖。”
    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众人齐齐回头,见一个佝偻的女人被丫鬟婆子和喻听秋扶携着,站在门口。她逆着月光,面上和身上都是一团漆黑,堪堪看得清她拄着拐的手,瘦骨嶙峋,蜷曲着,像鸡的脚爪。
    喻凫春喊了声:“娘!”
    喻夫人却不应他,只盯着百里决明看。她被阴邪催折得狠了,脸色憔悴,肌容枯槁,只那双眼,隐约露出一线精光。
    她开口了,粗哑的嗓音像从沙子里磨出来的,“你就是那肖想寻微的狂徒?听闻你挟恩求报,威胁我儿退婚。”
    喻凫春想说话,被喻夫人一瞪,吞吞吐吐地闭了嘴。
    “你就是喻夫人?”百里决明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副欠揍的大爷模样,“听说你乘人之危,强逼寻微嫁人。”
    “哼,”喻夫人在宝座上落座,“果然牙尖嘴利。”
    “嘁,”百里决明嗤笑,“果然面目可憎。”
    屋里一片寂静,谁也想不到这个破落户的小子敢这么同喻家主母说话。或许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族望就不怕打压,他独来独往,更从来不期盼和高门结交,在仙门百家里,他是一根碍眼的刺。虽是蝼蚁一只,可喻夫人德高望重,总不能当堂把他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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