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澜说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抬头看着正在憋笑的万达,满脸委屈地说道,呜呜,爹,我寻思着我也没说错啊。
    父皇,当太子就不能做大将军么?
    朱佑樘一边抖着双腿一边抬头问道,我也想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啊。做大将军多威武啊。
    比天天在文华殿里念书威风多了呢。
    朱见深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把小孩吓得再也坚持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万贞儿急忙让宫女和内侍上去将他扶起来。
    看到太子不再坚持,万澜刚要准备将手放下。
    朱见深就转过头,朝他努了努嘴。
    万澜万般无奈,只好继续扎着马步,眼中不停地落金豆子。
    豆大的泪珠砸到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雪洞。
    万达心想这兄弟俩也真是绝了,只能说朱祁镇的基因过于强大,这老朱家的孩子们一个两个的,都想往关外跑。
    他隐隐约约记得后来貌似是有这个荒唐的皇帝,真的跑到外头打仗去了。还给自己封了一个大将军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朱佑樘的儿子还是孙子。
    敢情觉得做大将军比做皇帝威风,是他们老家祖传下来的毛病啊。
    是谁教的你们?说。
    终于,朱见深决定不在天寒地冻的室外折腾两个孩子了,一群人辗转到东宫的正殿里。
    朱见深端坐在银銮椅上,看着正接过宫女递上姜茶的两个熊孩子。
    他们两个刚把身上沾了泥巴和雪花的衣服换掉,现在乖得不得了。
    说什么啊。
    阿澜心虚地低下头。
    立马扬鞭,血战沙场,谁教你们这些的?
    朱见深厉声问道。
    就在此时,万达惊讶地看到汪直插蜡烛似得跪倒在地,低头说道,是奴才
    坐在朱见深身侧的万贞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你教的阿澜和太子,要他们立马扬鞭,血战沙场?
    朱见深瞪着眼睛问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可知道,当年鼓动大行皇帝出关去征战沙场的太监王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可知道,朕的父皇北狩之后,大明发生了什么么?若不是有于尚书和孙太后力挽狂澜,大明几乎亡国!汪直啊汪直,你好大的胆子!
    汪直知错。
    汪直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万达眼见不好,急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跪倒在汪直身侧。
    陛下,阿直还是个孩子,这些不过都是他一时无心说的话。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王振之乱导致的是什么结果?
    是土木堡之变,是景泰帝上位,之后又是夺门之变这些都是刻在皇帝心上的刀疤,居然因为阿澜和太子的一顿扭打被引了出来。
    万达转过脑袋,看着同样也是满脸悔恨的汪直,心想你这个孩子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你跟两个皇子提这个做什么啊?
    孩子?十八岁了,算不上孩子了
    朱见深冷笑。
    阿澜见到自己的爹还有阿直哥都跪在地上,他也不敢坐着。眼眶一红,走到万达身边噗通一下跪着。
    这一跪,太子朱佑樘也站不住了,委屈地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大过年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万贞儿看着这满屋子跪着的孩子,心疼地对朱见深抱怨道,他们几个都是什么样子的孩子,难道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说急了,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朱见深眼看敲打得差不多了,又担心万贞儿的身体,遂叫他们都起来。
    摆驾文华殿。
    朱见深也不想耽误孩子们难得相聚的时光,干脆将万达和汪直两人拉去文华殿说话。
    万达磨蹭了半天,嘱咐万澜千万别再犯浑,要是再敢欺负弟弟,甭管是不是正月里,回男爵府就收拾他。
    撑着伞,迎着鹅毛大雪,万达走在朱见深的銮驾后面,低声抱怨道,一年到头也就这盼着过年几天休息,谁想到带孩子走亲戚还要办公,哎
    他看了看同样撑着把油纸伞,迎着风雪,一脸沉静的汪直。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本来身量在同龄人里头不算拔尖的阿直,突然蹿个儿了。
    现在从侧面望去,他已经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了。
    少年的脸庞如玉,眼如点漆,嫣红的嘴紧紧地抿着,倔强中带着几丝迷惘。虽然穿着宦官的衣服,但依然美得惊人。若是脱去这一身太监的服饰,走出宫外去,不知道能招惹多少女孩伤心呐。
    想起之前在安喜宫里和万贞儿进行了一半的对话,万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让人越发清醒。
    无论如何,必须带阿直离开皇宫!
    你带阿直出宫,去辽东一趟。
    文华殿的地龙烧的暖暖的,还熏上了带着松柏和柑橘味道的香料。
    万达照例坐在他那个专属的小杌子上,抬头看了看朱见深,又低头望了望站在下面,低着脑袋看似平静,但是激动地握着拳头的汪直。他心想着哪位菩萨那么灵,居然真的有求必应了?
    等等,去辽东?
    万达眨巴了两下眼睛。
    东北那旮沓?
    是。你们准备准备,等开春了,路上的冰雪化了就动身。
    朱见深指了指万达,又指了指汪直,继续说道,就跟之前你和杨休羡他们微服去广西一样,不过这一次,你带上他。
    又是微服私访?
    上一回微服了之后,朝廷可就直接对大藤峡出兵了啊。
    难道这一次陛下又要故技重施?
    是又要去打探军情了么?
    别说汪直了,万达也开始期待了起来。
    自从胜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万达每天都很痛苦先不说官大了之后,各种应酬和衙门内繁杂的事物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到宫门口排队等着上朝了!
    老朱家各个都是工作狂,自己不休息也不让臣子休息。
    而他皇帝姐夫更是自打登基那天起,除了元旦这几日,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按时御门听政的。
    每天早朝的开始的时间大约是在寅时,也就是差不多凌晨五点。
    但是在一个时辰前,百官就要在午门集结完毕。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住得远的官员们,可能子时就要从家里出门了,我滴个乖乖
    虽然万达的男爵府就在城东,骑马散步的话半个时辰不到也能赶到午门。不过他每日还是需要在丑时,也就是凌晨两点起床洗漱。穿戴好官服,在凌晨三点前赶到午门加入排队大军
    不论严寒,不论酷暑,风雨交加,风霜漫天,只要大明不爆炸,朱见深就要上早朝。
    过去在锦衣卫上值点卯的时候,万达还时常抱怨早上七点上班打卡实在太没人性了。
    直到他当了锦衣卫指挥使,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才发现当时他对人性的定义还是太高了
    所以那些文官武将们只要和皇帝的意见不对付,就请假在家,戴罪在家,乃至乞骸骨回老家。
    恐怕拿乔、心寒是一回事,想要逃避这看不到头的,没完没了的早朝,也有很大的原因吧
    出差虽然意味着餐风露宿,甚至可能遭遇各种危险,却能让他摆脱每日的繁琐事务和地狱般的早起时间啊!
    好!好!臣这就回家准备准备。
    万达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明天就冰雪消融,他能打马北上了。
    混账东西!
    朱见深伸出长腿,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你都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你往哪里走?
    万达嘿嘿两声,讪笑着坐了下来。
    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去年在年底的时候,上了一封折子,劝朕对辽东出兵。
    朱见深沉吟道。
    汪直闻言,忍不住握紧双拳,呼吸加快,那两只黝黑的大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他之前之所以会和两位皇子说那些话。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小就特别羡慕军人将军,能够持节云中,百战沙场。
    在整个大明朝的武将里,他最敬佩的三员大将就是韩雍、项忠和王越。希望有一天效仿他们,为大明开疆扩土,收复失地,乃至马革裹尸。
    当初被分入御马监,他就幻想着有一日能上阵杀敌,做个英豪盖世的好男儿。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听说了陛下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研究这份请战折子。
    近年来,国朝稳定,鲜有大规模的战争。
    最近的一次大捷还是在成化九年。
    太子少保,左都御史王越在河套地区取得的红盐池大捷。此次之后,鞑靼人就再也不敢进入河套地区久居,大大地振奋了大明的国威。
    相比常年坐镇两广的韩雍,王越如今在京城执掌督察院,提督十二团营,正好与汪直共事。
    这位王大人,与鄙视阉人的项忠不同,很是喜欢汪直这个小友。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两人平时的交往中,王越经常会对汪直讲解他历来用兵的兵法谋略,并且详细地为他分析大明朝多起战役的要点和布兵方式。
    每每听到要紧,激烈之处,汪直都会猛拍大腿,大声叫好,然后幻想起自己若有一天能够离开京城,为陛下和娘娘征讨四方时候的场景。
    大明朝历来有派遣宦官前往军营守备,督军的传统。加上他又在御马监任职。上战场,对他来说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只是可惜,一来他年纪尙小,二来比起打战,陛下似乎更想让他在侦查剿匪的方面为国出力。
    汪直一心只想侍奉娘娘,报答君恩,虽然内心不喜,还是尽责尽力地完成情报,稽查的职责。
    所以即便西厂开开闭闭,他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自从去年年底,听说陛下有可能会对辽东用兵后,汪直那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军魂又开始热烈地燃烧起来。
    上一回陛下对辽东大规模用兵还是在成化三年。
    朱见深派遣五万大队,由名将赵辅联同朝鲜部队,三路并发,征讨建州女真部。灭李满住、董山,取得了被称为丁亥之役的建州大捷。
    那一年的十月末,赵将军班师回朝,在午门举行盛大的进献战俘仪式。
    当年刚刚入宫,还是个小小幼童的汪直站在城楼的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皇帝登上城楼,接受百官朝拜。
    那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震撼了汪直幼小的心灵。
    他看着全京城陷入了狂欢之中,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被陛下封为武靖候的赵大将军,内心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那一天的彩旗,爆竹,山呼,百姓们的笑脸,牢牢地钉在汪直童年的脑海中。
    他想成为赵侯爷那样的人!
    他也想在午门献虏,成为大明的一道光,永载史册!
    如今,知道陛下可能再一次对辽东用兵,怎么可能不让汪直心动神摇呢?
    这道折子上说,建州女真三卫自从十年前那一败后,虽然表面臣服,甘做大明藩属。但是反复无常,经常骚扰边城,在我辽东烧杀抢掠,导致百姓民不聊生。更是勾结海西女真,对我大明领土再起觊觎之心
    朱见深拿起折子,低头对着万达说道。
    陛下,那如何能忍?必要发兵讨伐之啊。否则酿成大祸,导致兵灾连绵,于我辽东百姓,大明百姓不利。
    汪直忍不住说道。
    啧!
    万达急忙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面色不虞的朱见深笑道,小屁孩懂个屁,陛下别见怪。
    朱见深将折子放回桌子上,用手指点了两下,摇了摇头。
    朕看了这折子,虽然用词恳切,乍一眼瞧去,确实到了不得不用兵的阶段。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妥。明明已经平静了十年的辽东,到底为什么局势一下子突然紧张你们锦衣卫有刺探军情之责。北方寒冷,尤甚京都。等开春之后,你带锦衣卫的人马,汪直,还有邱子晋,梅千张,一同前往抚顺,将当地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朕打探清楚。
    朱见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时候,朕再决定,要不要真的再一次对建州用兵。
    臣遵旨。
    万达走到台阶之下,跪下领旨。
    不过陛下梅千张跟我一起去辽东,我们阿澜怎么办?
    他突然想到。
    让阿澜进宫住一段时日吧。最近万侍长身体不好,让他多陪陪娘娘。还有
    朱见深笑道,阿杬如今大了些,正是好玩的时候。朕想他们兄弟一起亲近亲近。
    朱见深说的是邵妃娘娘生的第四子,如今算来一岁多了,据说因为长得尤其肖似陛下,所以很得万娘娘的喜爱。
    之前听说朱佑樘还为此吃醋,闹了一阵小脾气。
    你这个做父亲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弟弟给踩死。
    却又希望儿子和和美美,兄友弟恭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万达腹诽道。
    谈完正事,万达和汪直从文华殿里退了出来。
    他看着刚才还挺兴奋的汪直,现在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是关于太子的事情。
    汪直面孔僵硬,似乎不知道一下子该怎么开口。
    太子怎么了?刚才不还是好好的么?
    万达吃了一惊。
    我听覃公公说陛下他,有意换储。
    什么?
    万达看了看左右,将汪直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事情岂能瞎说,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啊。
    据说当年立如今的太子为储君,是因为悼恭太子过失不久,陛下膝下空虚,只有一个养在西内的儿子,所以才匆匆立储。为的是稳定民心,堵住百官的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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