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学生们纷纷猜测,就连老师们也同样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下了课就跟说好了似得,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彝伦堂,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着。
    阿兰,好孩子啊,你就告诉爷爷,你爹是谁吧。
    季司业拿着跟糖葫芦,对着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杨梅粉的万澜问道。
    这小子到了国子监没人管束,又仗着自己弱小、无助、可怜的人设,外加俊美可爱的外表,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收获了无数零食。
    什么炸鱼皮,炸鹌鹑,胡麻饼,野狐肉,香糖果子,只要国子监附近能买得到的小吃杂伴,此刻全部都堆在季司业平日里用来堆放各类书籍和文档的大书桌上,半数都进了他的小肚子。
    要知道他家老万虽然宠他,但是一向对他的饮食睡眠严格控制。平日里在男爵府里,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准他瞎吃,只能吃老万自己做的零食。
    老万手艺虽然好,但是吃多了也腻味。他回回看着街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路边吃零食,都只能看得流口水。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今天不费吹灰之力得了那么多好东西,他一时控制不住,竟是有些吃撑了。
    在看到了季司业一脸讨好,递到他跟前的酸甜糖葫芦后,万澜顿时感觉有些胃酸,打了一个咸甜交错的饱嗝,不得不摆了摆小手,一本正经道,糖葫芦就不必了。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哎,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啊。我那孙子如过有你一半的懂事,该多省心。
    季司业听他此言,放下举着糖葫芦的手,摸了摸胡子,感慨地说道。
    完全无视这小子已经把他的桌子吃的杯盘狼藉了。
    老季,问的怎么样了?
    唐主簿打发了门口那群听壁脚的老师们,敲了敲门走进来。
    这孩子说他姓朱。哎,我们出去说
    季司业回头看了眼坐在高椅上揉着小肚皮,打着哈欠的万澜,将唐主簿拉去了辟雍后方的敬一亭内。
    这里来往的师生不多,适合谈话。
    姓朱?那就好办了。
    季司业兴奋地说道,只要根据花名册,把国子监内所有朱姓师生都找出来,排除掉年纪小的,和年纪实在大到不行的,然后细细逐一盘问,不就可以快将孩子的父亲给找出来了么?
    这事儿涉及到个人隐私,可能会搭上国子监的声誉。刚才这两人就已经商量过了,务必要在私底下解决。绝对不能把事情闹大,更不能传播到外头去。
    不管是国子监的生员还是老师,抛弃妻儿都是德行上的严重污点。若是传扬了出去,岂不是丢了天下第一学府的脸么?
    可是可是他是从母姓的。
    季司业为难地说道,他父亲是赘婿
    嗯?做赘婿还敢抛妻弃子?
    唐主簿顿时吹胡子瞪眼,不对,赘婿是如何进的国子监?
    在明朝之前的历代王朝中,上门女婿是绝对不允许参加科考的。
    明朝虽然没有强行规定赘婿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但是毕竟其身份低人一等。
    国子监的生员们在进入学堂之前都要被考察祖上三代的籍贯,若是赘婿的话,可能连这一关都没通过,就被排除出了入学名单之外。
    如果这孩子说的是真的话那问题就大了。
    唐主簿沉吟道。
    这意味着国子监的花名册中有人弄虚作假,这个赘婿顶替了良家子弟的户籍进入了学堂,成为了生员。乃至可能一早就考取过功名,成为了国子监的老师。
    如果是后者的话,意味着在其在科举考试的身份审核中就已经成功瞒天过海了。
    这就不仅仅是个人道德污点的问题了
    两个老头被万澜那小子精心编织的谎言吓得冷汗淋漓,想着要尽快禀告祭酒大人。却不知道他们两个前脚离开房间,后脚万澜就跳下椅子,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小千哥,快帮我一块找找线索。
    万澜毕竟人小个小,书架和柜子上的那些档案典籍,稍微高一点的他就够不到了,急忙抬头看着粗大的房梁求助道。
    梅千张三两下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抬手将万澜指着的基本书册拿了下来。
    你爹来了。
    梅千张看了看那一桌的零食,又低头看了看正在努力翻看书册的万澜,淡定地说道。
    万澜从小就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并且能做到过目不忘,从小被万达成为人体扫描仪。他现在快速地翻看这些名册,一会儿找个安静地方就能默默地复读出来,再做分析。
    我知道,凭我爹和阿直哥的本事,他们总能想到办法混进来的。
    万澜迅速浏览完了一本,伸手打开第二本。
    我是说你爹来了。
    梅千张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啦,来就来了呗
    说着,万澜突然觉得后颈皮一凉,然后整个人被腾空抓了起来。
    臭小子,王八蛋。老子不在,我看你想翻了天了。
    万达将万澜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二话不说拉下他的裤子,啪啪就重重打了两下。
    居然敢擅自行动!你还敢背着我吃垃圾食品了?
    万达一进门就看到了满桌吃剩下的零食,顿时气的火冒三丈。今天不教训这个小兔崽子看来是不行了。
    万澜刚想要大声哭嚎,被一旁蹲着的杨休羡一把捂住了嘴巴。
    嘘查案呢。别叫。
    杨休羡笑着说道。
    万澜委屈地抿起嘴巴,怒视站在一旁的梅千张。
    我说了啊你爹来了。
    带着具的梅千张摊开手,一脸无辜。
    趁着唐、季二人尚未回来,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情报。
    得知不过一个早晨的时候而已,万澜居然在国子监掀起了如此轩然大波,编造出这么一个离奇的身,把堂堂的国子监高级官员们耍的团团转后,杨休羡看着同样说不出话来的万达,感慨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还说不是亲生的,就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行径,这一大一小两人有什么区别么?
    而万达看着这小子得意的样子,眼神有些飘忽,你你骗他们说,你姓朱?
    对啊。
    万澜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国姓嘛。身为大明的子民,说自己姓朱,也不算改名更姓,有辱万氏祖宗。
    也对
    看出万达神色有些慌张,杨休羡适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接下去,我们就兵分两路,探查国子监内人员的异动。
    正确地说,是兵分三路。
    汪直负责在宫内外继续监视和追踪黄三与冯一男,严查一切与他们接触的人员。
    万达和杨休羡负责勘察国子监内人员的一言一行,和各个教舍,各处房屋的情况。
    万澜负责制造各种状况,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总之,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布置完任务,算算他们离开后厨的时间有些久了,怕被人怀疑,必须马上回去,万达指着万澜叮嘱道,我宁愿这个任务失败了,也不能看你出事,懂么?
    看到万达一脸肃穆的表情,万澜自知他是真的担心自己,乖乖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彝伦堂,杨休羡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万达明显有些慌乱的脚步,急忙走快两步,凑到他身边。
    孩子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瞎想。
    刚才听万澜那孩子居然自称自己姓朱,还说自己随母姓,也把杨休羡吓了一跳,只不过表现的没有万达那么明显而已。
    这孩子聪明过了头。我是担心啊。
    万达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皇长子的优秀显而易见,尤其是对比宫里如今的那个稍显木讷,又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太子爷,更是显得天差地别。
    现在他可能对自己的小爵爷身份和万达这个爹挺满意的,毕竟和普通人家比起来,安乐男爵府和新乐候府,虽然不算是簪缨家,却也钟鸣鼎食,犹如云端了。
    但是这个云端比起龙椅的高度,相差的又何止千里万里?
    若是有朝一日,这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是他不能人道的爵爷爹抱养来的孤儿,而是皇帝的长子。他最喜欢的皇姑姑也不是他的姑姑,而是他的亲生母妃。
    届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会做出如何的举动呢?
    别多想
    杨休羡搂着万达的肩膀安慰道,这件事情他未必会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这孩子说不定比我们看的更远,更透彻呢?毕竟他那么聪明,不是么?
    万达拧着眉毛,无言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两天前。
    就在黑眚出现在宫内的那一天,皇帝姐夫跟往常一样,将自己留在武英殿说话。
    小郎舅,坐。
    朱见深拍了拍他脚边的小杌子。
    万达抬着受伤的胳膊,蹭到了朱见深腿边,抬头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皇帝姐夫明显老了。
    虽然才刚刚三十岁,搁在六百年后,可能还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呢。
    不过三十岁对于古代人,尤其对于并不长寿,几代帝王都在三十岁左右驾崩的朱家而言,朱见深已经是个标标准准的中年人了。
    这十年里,朱见深立了两回太子,死了两个儿子,嫁出了两个姐妹,清宁宫的钱太后也在成化四年薨逝。此外,他经历了李贤、陈文、彭时三位首辅大臣的病逝。
    曾经那么多在他的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终究离他而去了。
    文治武功方,成化三年建州大捷,成化四年固原大捷,成化六年荆襄大捷。
    这十多年来,大明在他的治理下,上恬下熙,风淳政简,百姓安居乐业,一扫其父,其叔在位时的乱象。
    而这一切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
    姐夫见老了,鬓角有了白发,嘴角习惯性地弯下,眼角有了皱纹,眼神也越发凌厉,让人觉得越发深不可测起来。
    尤其是和相貌上几乎保持了十八岁的模样,时不时地还露出没心没肺笑容的小舅子比起来,朱见深现在看来,确实不像他的同龄人,而是他的长辈了。
    朕,自认为是问心无愧的。直到方才
    朱见深自嘲似得笑了笑,这也只能和小郎舅说说了。要是说给万侍长听,她就更心烦了。
    比朱见深大了足足十五岁的万贞儿,今年也已经四十五岁了。本来活泼好动的她最近也变得经常思绪过多,心神不宁,容易烦躁,经常失眠。
    万达心说这就是典型的更年期症状啊,不用过于担心,过了这几年就好了。
    不过这话他说不出口,也只能附和地点点头。
    朕在父皇驾崩之前,答应过他,永远不为景泰帝和于谦等人翻案不过有多事,不是朕不愿意去做,就能不去做的。
    朱见深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雕饰,眯起眼睛。
    朕是先帝的人子,但是朕更是全大明子民的父母。为了大明,为了这万基业,朕不得不违背自己对父皇的诺言小郎舅你明白么?
    万达忙不迭地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父皇也不会明白。
    朱见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万达倒也不觉得尴尬。
    其实皇帝姐夫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姐夫自己听的,他的存在,不过就是个情绪垃圾桶,日后互联网论坛里所谓的树洞帖。
    不过能够作为皇帝吐露心声的树洞,他还挺与有荣焉的。
    去年在册封太子典礼结束后,朕就召集了内阁大臣,想要为叔父正名,并且为其上庙号,修缮陵寝。然后,没过多久,钦天监夜观星象,月犯司怪星。紧接着年初,朕在南郊祭祀的时候,就发生了香烛莫名熄灭和士兵冻死于路边的事情。你说,这是上天在警告朕,更改父志的下场是么?
    那个全是凑巧
    万达尴尬地说道。
    后来宫里就出现了宫人在夜里看到了大行皇帝身影的传闻。虽然快被朕派人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但是朕几晚几晚都睡不着觉,朕怕啊
    朱见泽摸着胸口,眼眶通红,十八岁那年,朕给为于尚书平反的时候,朕可是一点都不怕的。但是这一次,朕是真的怕了就在刚才,那个怪物扑向朕的时候。
    朱见深抬起右手,比划道,朕真的以为,是父皇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被禁锢在南宫那么多年的苦都白吃了。他要报复朕,他要给朕一个警告朕辜负了他的叮嘱,朕不是一个好儿子。
    你知道么?父皇不喜欢朕,父皇和母后想要立弟弟做太子,是皇祖母和李太傅阻止了他们,才有了今日的朕。
    朱见深说的越发激动起来。
    十年前,朕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将那件御器失窃案坐大。一切都是朕故意为之的,朕就是要将父皇和母后最喜欢的儿子放逐出京城。朕先辜负了父皇,又辜负了母后。
    朕不是问心无愧的,朕问心有愧,有愧啊!
    不是的!
    万达起身,拉住朱见深不断挥舞的胳膊,不是的,陛下。姐夫,不是的!您是好皇帝,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律法,即使出于私心,但是最后成全的是公理和公义,不是么?
    被万达紧紧地锁住双臂,朱见深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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