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走过去,衣角拂过田埂上的草叶,发出窸窣响声,他应该是听见有人来了,但仍未往这边看。
    日光亮得晃眼,她在他面前站定,用此前在路边随手折的柳条去挑他的下巴。
    “这是哪家小郎君,”她声音作了十成十的轻佻,“孤身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怕被人惦记?”
    少年睁开了眼,他看她的眼神像一潭安静幽深的水。
    “谁会惦记我?”他唇边勾起一点笑。
    脆嫩柳枝摩挲过他下巴,又顺着下颌线慢慢勾勒,她悠悠道:“我惦记你呀。”
    终于,在它挑开他衣领之前,他抬手按住了那抹不安分的翠绿。
    “正好,我也在等你。”
    清清笑着扔开柳枝,她懒洋洋地说:“你竟比我先到。”
    裴远时嗯了一声:“师姐要排队检阅,我偷溜墙角,自然要快些。”
    清清顺着路继续往前:“没碰上什么吧?”
    裴远时跟上她的脚步:“十分顺遂。”
    清清却想起了什么,她掏出怀里的公验扔给身后的人。
    “我倒是碰上了点麻烦,那守卫一直盯着我的公验,不晓得哪点引起了他的注意。虽说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但心中还是惴惴。”
    裴远时细细翻看薄脆纸张,目光在姓名那行逡巡半晌,终究瞧出了点异样。
    他迟疑道:“张翠蛋?”
    清清停下脚步:“怎么了?”
    裴远时看着她。
    清清莫名道:“这名字不是很常见?绝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特意选的……”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少女在风中站着,素净脸庞几乎白到透明,她今天还穿的白衣,更衬着那双眸子如乌墨一般澄净明亮。
    看着那个圆润可爱的混元髻,裴远时忍不住笑了,如果天上哪位道君身边真的有什么神仙童子,大概就是她这样的罢。
    那双眼眨了眨,浓密卷翘的长睫如羽翼扑闪,她好像真的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裴远时说:“没什么,师姐,即使是俗家姓名,也不必取这般俗的。”
    清清回过味来,她不服气道:“那你的叫什么?”
    裴远时抿了抿唇,说:“忘了。”
    清清质疑道:“昨天才送来的假公验,今天就忘了,你哄鬼呢?
    裴远时将脸侧在一边,不再说话。”
    这还了得,清清立马燃起无穷兴趣,她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拿来给我看。”
    僵持了数刻,裴远时终于败下阵,他从袖中摸出纸张,往少女手上一抹,便绕过她往前走了。
    清清兴奋地展开,在他身后大声念道:“王……王大发?”
    “师弟,好朴实无华的愿望啊!我张翠蛋难道俗得过大发兄?哈哈哈哈……”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路边的田地越来越稀疏,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家。取而代之的,是连绵无尽的山林野地,地势越来越陡。
    终于,在一座宽阔山坡背后,清清瞧见了那座传说中的倒悬塔。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什么塔,它的塔身被埋在地底下,露出地面的,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小小祭坛。
    祭坛呈方形,砖石原本是漆黑色,在经历了不知多久的风雨洗礼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四面有残破的石梯,四角矗立着倒塌的石柱。
    传说中,这塔是一个妖僧所建,清清此时真的有点信了,若不是妖僧,谁会在佛塔上面设立祭坛?这根本就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信仰。
    祭坛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荒草蔓生,偶有几声鸟啼,在深林之中传了很远,显得更加寂静诡谲。
    任谁路过此地,都会把这当成一处早已被废弃的建筑,谁能想到,脚底下竟还关押着人,更有一群危险狠毒的杀手盘踞?
    清清和裴远时藏在树间,已经观察了半个时辰,期间一片死寂,无一人出入。
    还好,今天尚早,而他们有的是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天假要来了,在此只想引用小王子里面的台词
    我知道你周五要来,周三晚上就开始感到快乐
    下章打架,然后会有个重要剧情
    第123章 佛塔(中)
    一滴露水藏匿在叶片背后。
    这是在六月,露水在清晨凝结而成,按理说,在太阳升起后半刻钟内,就应该被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
    但这滴露水没有,它攀附在一片粗厚油绿的叶片之后,这使得它成功躲避掉盛夏日光的照射。或许算一种幸运,它比其他同类多存在于世上那么点时间。
    这个位置确实好,层层叶片的掩映之下,没有饥渴虫类的骚扰,也没有鸟雀前来啄食,能让它现在都没有消散。
    但很快,这份幸运便被终止了。
    一阵风经过了这里,枝叶晃动着彼此摩擦,那滴小小的露水,承受不住这点摇晃,终于从叶尖滑出,往下坠落,很快,它就要投入湿润温热的泥土之中,完成它的宿命……
    极其轻微的,啪的一声响。
    它并未坠入土壤,而是落在了更为滚烫有弹性的东西上,那似乎是是人类脸庞的肌肤。
    它的身体被拉长,又要往下坠去,它感觉到这个人类似乎在疾跑,他粗重的呼吸喷洒在空气中,他的心跳快而剧烈。
    这个人像在追逐,又像在逃跑,总之这不是一滴露水能够理解的事物。它挂在他下巴,又滑落到臂膀,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与贲张。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极富力量的手臂,它此时正积蓄着气力,下一瞬,它高高扬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重重向前挥了出去。
    露水顺着他挥拳的方向,被甩了出去,它的身体在空中快速地消散,这样下去,只需短短一息的时间,它便会完全散尽——
    它砸落在了一个奇妙的事物上。
    冰冷,是此刻唯一的知觉,它仿佛回到了被初初凝结的深夜,林间寒气从四面袭来,凉风阵阵地灌。
    对于一滴露水来说,这是令它无比舒适的温度,甚至还要冷上许多。
    像雪一样冷,像冰一样硬,甚至还反着亮白的光,它在身下事物光滑的表面上,看到了其映照出的一角蓝色天空。
    哦,这是一柄剑,它从一个人的手臂,被甩落到另一人的剑尖。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瞬,所处的剑身猛震起来,它听见类似于白鹤的鸣叫声。
    柔软的水做的身体在这一刻化作了锋利无比的刀刃,挟裹着周身凛冽寒肃的剑气,它从剑尖激射而出,势不可挡,连风都能被撕裂。
    它重重砸入一处柔软火热的所在,像一颗钉子被打入沙土般轻易。它破开柔韧的肌肤,钻进温软的血肉,深深地入到颤动着的血脉之中。
    这滴露水同一个人的血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散脱离,它终于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而它所在的躯体,也有同样的下场。
    正午的热风吹过山岗。
    地上倒伏着一具属于成年男性的尸体。
    他身上穿着的是粗褐短打,头上缠了布巾,肌肤黝黑,面容平常,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间农户。
    但农户极少有如此遒劲的肌肉,和迅疾刚烈的拳头,以及面对敌袭时冷漠冰冷的双眼。
    “这是梅三,擅拳术与阔刀,好气力,常作农人打扮,混入街巷人群之中,别人瞧不出破绽。能让人目标疏于警惕,从而完成任务,他的排名因此靠前。”
    “他并不算什么难缠的角色。”
    “那是因为我们在偷袭埋伏,而且人家没带刀,是赤膊上阵一打二。”
    “这有什么关系?我没见过哪个杀手这般没有警惕心。”
    “或许谁也想不到,能在老巢门口丧命吧。”
    少女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配合不错啊,雪月加持上冰咒,我早就想这么试试了……开端这么顺利,我对接下来的要做的事真是充满信心。”
    裴远时将剑收回鞘,绯色剑穗摇晃,像一抹残破的晚霞。
    他看着她少女翘起的嘴角:“师姐……”
    清清抬头看他。
    裴远时犹豫道:“……没关系吗?”
    男子健硕高大的身体扑在草丛中,颈间破开的伤口还在汨汨流淌出血液,谁都能看出,他正在慢慢丧失着温度,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
    清清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转过身,朝祭坛走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若没有这样的决心,我又何苦跑来长安?”
    裴远时自然不会怀疑她的决心,不过是突然回想起那个森冷可怖的夜晚,他站在漫着血液的屋室内,怀中是女孩微微颤抖的身躯,她当时那么恐惧,而现在却能对着一具尸体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他只是有点担心,而现在看来,担心很多余。
    正在此时,女孩又回过头警告道:“不许瞧不起人。”
    他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
    梅三是在开启暗门之后被杀死的。
    当时,二人潜伏在树上,看着农人打扮的杀手掠身而至,清清当即便认出他是谁。他在黑灰色的古怪祭坛面前站定,往一方石阶上敲了敲,随着石块摩擦的声响,一方幽深的通道显露出来。
    然后——便是一场追逐与狩猎,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出手的那一方担心引来对方的同伙,只求速战速决。
    一切都很顺利,开门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而他们,就站在入口处,凝望着那片黑洞洞的未知。
    裴远时走在前。
    两侧是狭窄冰凉的石壁,二人顺着通道慢慢下去,每一步都极其小心,不发出半点声音。
    又往深处行了片刻,周围便陷入阴暗之中。
    地底下的世界本就是这般,没有灯烛,便一丝光亮都不会有。清清知道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很久,因为梅七说过,倒悬塔的前三层都是没有灯的。
    没有灯,也没有人,有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藏匿在黑暗中数不胜数的杀人机关。
    还好,他们这次真的是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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