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会长大,”她轻声说,“如果我真的从始至终没有能力,甚至不能自保,也就罢了……但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有了见识与力量,甚至有了千载难逢的机遇,怎么会甘心于此?眼看着最大的恶就在那里,而不去尝试,我怎么会甘心?”
    “找座山躲起来,那是偶尔胡乱做的梦罢了,现目前要我这样做,不如直接杀掉我……我是想去很远的地方,去看看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象,但那必须是事情解决之后。”
    “我不想满足于虚假的平安顺遂,更何况现在师傅生死不明,这份表面上的安稳也难以延续。师弟……那把桃木剑都快被你磨亮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的也是这些,对么?”
    “那片象谷地,绝对同润月真人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正是他原材料种植地之一。祭祀已经结束,那里一夜之间空无一物,或许都被藏起来了。而此前我听闻下个月会有什么事发生……”
    她对裴远时狡黠地眨眨眼:“我偷偷溜进了古拉玉的书房,看到了一些用汉话写成的信件,下个月,就是他们来取走东西的时候。”
    “师弟,”她眼睛中有亮亮的神采,“真是好机会啊,我们做些什么吧?”
    第96章 蝶泉(上)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十一年前,一首名为《苦昼》的诗悄然于士林中流传,官员士子们无不惊叹于其风格的险僻幽冷、荒诞奇特。
    诗中对秦皇汉武执着求仙问药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讽刺,人们争相誊抄吟诵余,也在私下讨论着——
    先帝正是因为喜食丹药,才导致执政末年无心政务,天下遭受大乱。当今圣人上台第一件事,便是严令禁止朝中任何人服用金丹。此项举措已经推行三十余年,朝中人人都知这是圣人最痛恨事。即便是那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宠臣,也从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因此,这诗样样都奇,偏偏立意过于流俗了些。这些年,为投圣人所好,洋洋洒洒批判求仙问药行径的世人不知几多,这首无名氏的《苦昼》虽在其中可称佼佼,但未能跳出窠臼,可惜可惜。
    那年四月,太傅在曲江边上举办诗会,席上众人热烈地讨论《苦昼》,太傅听着,只微笑捻须不语。
    便有人请询太傅此诗如何,太傅放下酒盏,站在江风中,衣袍猎猎。
    “此诗正是鄙人所作。”
    众宾哗然,此诗风格同太傅惯常手法迥然不同,竟无人想到是他所作。而太傅的下一句,更是震动了在场所有人。
    “刘彻嬴政不足论,不笑今人笑古人。”
    只消两句话,满座俱惊。
    他话语中的锋锐毫不遮掩,古人是那刘彻嬴政,今人又是谁?
    如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无数细小的波纹震荡开来,朝中人们这才惊觉,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涌纷纷。更有传言说,圣人四年前通过梅相,秘密地与昆仑道人接触,已经服丹两年有余。
    终于,水纹翻涌成涛,直指高堂上的九五尊,有人斗胆面谏:“臣听闻……”
    那张冕旒下的脸却只是笑笑,仿佛听了荒唐语:“无稽谈。”
    第二晚,太傅被押解至地牢,其家眷被软禁看管。
    此举无异杀鸡儆猴,众官皆惶惶,这到底是因诽谤非议而获罪,还是确有此事,只为堵上众人的嘴?
    圣人这般堂而皇地拿太傅开刀,当今太子作为太傅的学生,又该如何应对?
    争端还未有结果,四处奔走呼号的士人亦是徒劳。三个月后,朝中传出消息,太傅已被秘密问斩,几天后,其府上家人亦遭血洗,无一幸免。
    这只是个开端。
    圣人多年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此事也不例外,凡是敢上谏人,均被严厉处置,一时间,满朝噤声。
    于是又有讨论,说眼看着圣人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哪有半点受金丹所累的样子。如此过了几年,服丹说,不攻自破。
    至于当年为而死的太傅……梅相向来同太子党不和,他或许只是故意露出虚假破绽,料想秉直不阿的太傅必会上钩,用这计中计,铲除掉眼中钉罢了。
    太傅已倒,梅相独大,随着太子接连犯事,本来互相制约,彼此咬紧了的两派慢慢变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倾碾。
    梅相全然已成一人下,万人上的存在。万幸圣人雷霆手段不减当年,这宰相再怎么一家独大,也翻不过李氏王朝的五指山。
    直到元化二十五年,圣人在接待吐蕃使臣的宴会上,当众引用错了一整篇文章。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或许酒后口误,或许记忆混淆,总有人能替天子找补回来。
    但这也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以此为开端,众官逐渐发现,昔日那个冷酷果断的帝王,时常会露出宛如稚儿一般的茫然神色。他有时会说了一大段话,颠来倒去,语无伦次,须臾后醒神,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想说什么。
    这样的状况越来越频繁,在私下的觐见中,在各种宴会里,甚至在朝会上,他颠三倒四,自顾自地说上片刻后,满堂皆静。
    慢慢的,他赐予梅相的职权越来越多,许多大事也要旁人来决断。宰相终究做到权倾朝野,无人再能撼动分毫。
    太子早年间被赶到梧州,同被废没有什么差别。梅相一直扶持的二皇子在某次秋狩中不幸坠马,落得个偏枯症。在这节骨眼上,后宫却传来消息,四皇子被送到惠妃宫中,从此由惠妃照养……
    四皇子年仅四岁,而惠妃是梅相的堂妹,梅相的狼子野心,至此已经昭然若揭。
    元化三十年,梅相暗中扣留西境传来的急报,按下粮草与援军不发,使得镇西大都督在围困中战死。换帅后,原本铁桶一般的镇西军被从内部慢慢瓦解,梅相的势力网络已经渗透到兵权。
    山雨将至,风已经吹得够久,有人默默投靠,增添砝码;有人不甘陪衬,暗中谋划;亦有人划清界限,力争到底。人人都想在号角正式吹响前,再作最后一搏。
    元化三十一年,圣人精神状况愈发差,太子亦不知所踪,四皇子仍好端端地在宫里住着。仿佛是□□拉到最满时的短暂宁静,三月末,宫中还举办了一次赏花会。
    举办者是长宁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儿——李绛。
    公主今年十九,至今未曾婚嫁,一直住在宫中。此次赏花会在御花园中举办,邀请了京中好些贵妇,一时间,本就姹紫嫣红,花香四溢的园中更增添了好些缤纷颜色。
    席上衣香鬓影,一派欢声笑语,贵妇们或赏花或谈笑,气氛悠闲融洽,仿佛这真不过是春天的一次寻常赏花宴。
    终于,有人状似无意地问起天子龙体如何。
    端坐在主位上,身着鹅黄裙衫的女子淡淡一笑,容色倾城:“父皇近来偶有疲乏症,过些天,或许会去温泉别宫住一阵。”
    她蹙起罥烟眉,微微苦恼道:“本宫时常劝以身体为先,但父皇这些年操劳惯了,就这几日的别宫行,也是斟酌犹豫了好些天呢。”
    底下的宾客便一片宽慰,赞颂公主一片孝心的,感叹得此君主乃民生幸的,公主亦适时露出端庄淡雅的笑容。三月暖阳中,一派君臣融融的温情场面。
    但在座的都知道,长宁公主同梅相的长子——现户部侍郎梅书平,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早年间,梅书平在中秋宫宴初次见到长宁公主,竟拿不住手中酒盏,当众闹了个大笑话,这是那年京中最为被人津津乐道事。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公主并未将他看在眼里,偶尔得见,都是冷若冰霜的姿态。
    这几年,也没传出什么旁的事端,众人本以为不过如此了,但又有流言,说这金枝玉叶的三公主,其实有着天大的野心,她同那梅侍郎,其实……
    今日这聚会,重头戏全在于公主看似随意的那两句话,圣上近来已经甚少在众人面前露面,这下要直接称病离开宫中吗?是确有其事,还是掩人耳目?
    又有侍女端上了一盆盛放的墨兰,灵泉烹煮的茶水被倾满在每个人的杯中,公主含笑站起,轻启朱唇,款款介绍场中央的珍奇花卉。
    那些涌动的暗嘲,交汇的视线,在这明媚春光的漂亮花园中,似乎遍寻不见。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西南群山中。
    天气逐渐转热,四月还未至,已经有蝉从早到晚地鸣,天空永远一碧如洗,偶有几团白云缀着,却显得碧莹莹的天更加空旷。
    走在这样的天幕下,谁都会被那亮堂日光晃得睁不开眼,幸好,树木丛生,郁郁葱葱的深山内,多的是日光照射不到的阴凉处。
    某株高大的红豆杉下,清清正一手撑着树干,气喘吁吁。
    她浑身冒着热气,一缕缕乌黑发丝黏在脸际,显露在外的脖颈与手臂亦布着一层薄汗,胸口剧烈起伏着,扶着树干艰难站立,一副力竭相。
    “师姐,”一个声音从她头顶的枝叶中传来,“不如先歇歇?”
    清清又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气息:“不,不用,马上走。”
    那个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真的不用?我正好也累了……”
    “真的不用。”清清咬牙道,又一滴汗水从脖颈滑入前襟,她心中叫苦不迭。
    事情还要从昨天说起。
    她同往常一样,在古拉朵房间里玩,古拉朵向她展示了一些自己的收藏,其中不乏木雕,珠串,小刀等小玩意,但她心中有事,并未十分捧场。
    古拉朵以为是自己的收藏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便献宝似的拿出几页纸给清清看,清清打开,却发现里面包裹着一只漂亮的蝴蝶——自然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只消一眼,清清的目光便挪不开了。
    它翅叶完整,脉络与花纹清晰可见,被保存得十分好。最重要的是,它的颜色十分特别,翅膀从中央到边缘层层晕染开幽幽的紫,即使在光线不怎么充足的室内,也流转着漂亮的珠光。
    古拉朵见清清目不转睛地盯着,终于自豪一笑:“好看吧?我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它的颜色就像——”
    异族女孩哼哧半天,终于想出形容:“像天还没亮的时候。”
    破晓前,朝霞还未显现出瑰丽色彩,天边将明未明际,不就是这深深浅浅的紫色?清清由衷道:“阿朵,你要是是汉人,没准儿能成为诗歌大家。”
    阿朵不晓得什么是诗歌大家,她看出清清很明显也很喜欢这只蝴蝶,她喜滋滋介绍道:“这是莫鸠刚来时,送给我的见面礼,他说他是在很远的西边一处泉水边捉的。那时候也是三四月,山谷中全是这样的蝴蝶……”
    清清听住了,不由得对她描述中如梦似幻的场景心生向往,晚上她去找莫鸠时,便问了问这件事。
    莫鸠伏案忙碌,头也不抬地道:“是有此事,沿着我们这边的山主脉往西,最末端便是那个山谷了,距离此处大概一天的路程。”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怀念色:“算起来,如今这时候正是蝴蝶飞来的日子,漫天纷飞的烟紫色,实在是叫人很难忘怀。”
    清清已经蠢蠢欲动,她问询道:“那周边没什么猛兽出没罢?”
    “山里的事,谁说得准?”
    “这蝴蝶叫什么名?可是无毒?”
    “自然是无毒,至于名字,我也是未曾见过这种紫色蝴蝶,你要是愿意,便叫它七仙女罢!”
    清清干笑两声:“莫先生真逗趣……平常人花费一天便能到达,那地方好不好找……”
    莫鸠惊异道:“你问这么多,是要自己去看看?”
    清清赧然:“是呀,我早听闻滇地有大大小小百余处蝴蝶泉,一到春末,便会聚集成千上万只蝴蝶,一直都很想亲眼见识。”
    “那真是巧,天时地利——”莫鸠转过头,故意夸张地打量她,“还加上人和,以道长的身手,豺狼虎豹何须畏?更用不了一天,半天便能往返。”
    清清已是摩拳擦掌:“好,好,我还得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先别说这个,”莫鸠哼笑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裴小兄体内余毒已经清除干净,即日起,便能正常出行了。”
    “咦?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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