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僵持了良久,终于,老妇人中发出声冷哼,又将拐杖重重一敲,转过身,立刻有服侍的人上前扶住她,一步步往外面去了。
    临出门之时,她侧过脸,并未看着屋内,冷硬地说了句:“异乡人,好自为之。”
    拐杖声远去了,屋中气氛微妙了起来。
    族长的母亲开场结尾都是用的汉话,毫无疑问,她是说给清清与裴远时听的。
    莫鸠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尴尬,他走到族长身边,低声唤了句:“阿玉。”
    族长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转身看着清清,略带着歉意道:“方才是我母亲,在我上任之前,苏罗的首领是她。”
    “年纪大了便有些固执,你们不必在意,我已经说服了她。母亲的居所在村寨北面,你们平日……尽量注意些。”
    被告诫的二人只有点头。
    “我先前拜托的事,并不着急,你们先住下,慢慢观察着,我相信你们的本领。”
    族长揉了揉额角,露出疲惫的神色:“近日忙于祭祀之事,平日里少有在村寨中,如果有任何需要,去问古拉朵和莫鸠便是。”
    “他叫裴远时,你叫傅清清……”她笑了一下,“真是美丽的汉人女孩儿的名字,你同古拉朵一样大,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今后我能这么叫你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微微点头:“古拉朵带你们去住处,今天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同早已百无聊赖的小妹交代了几句,古拉朵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跃到清清身边,拉住她的手。
    “你们,和我一起睡!”她同清清耳语。
    虽然是耳语,声音却让屋内几人全听见了,莫鸠无奈道:“我是这么教你说的吗?”
    族长也笑了,她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古拉朵忙挽住清清,朝门外雀跃地奔去,清清忙跟上她,裴远时也走在后面。
    莫鸠没有随他们一起离开,出了木门,清清回头望屋内望了一眼,她看见族长坐在椅子上,莫鸠站在她身侧,正低着头同她说话。
    就看了这一眼,清清马上转过了头,陷入身边异族少女无尽的“莫鸠为什么说我不对”之中。
    清清只能解释道:“只有睡在同一张床,才能被称为一起睡。”
    古拉朵长长地哦了一声:“阿姐说,你们就住我的楼屋!”
    “我的楼屋”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好似在炫耀。
    清清忍不住微笑,她十分捧场地发出惊叹:“你的?真想快些去看看。”
    古拉朵便大笑起来,她拉着清清,跑过还带着些许湿润的长长石子路,绕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杜鹃,停在一栋吊脚楼面前。
    这栋楼比起先前族长接见他们那栋,要更新、更矮小一些,被刷上的桐油十分光亮,凑近了,粗壮木柱上还能闻到浅淡的植物纤维香气。
    他们仍是赤足上了楼,梯面并不算光滑,微微粗糙,还有些木刺。推开二楼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厅,走廊边上还有几道门。
    “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古拉朵快活地说,“原来有二姐,后来她不在了。”
    清清注意到,说起逝世的古拉丹,她似乎并没有太明显的伤痛流露。
    “这间,是你的。”她指着最里的一道门,冲裴远时道。
    “你就在这里!”她替清清推开中间那扇门。
    一间古朴原始的小室出现在眼前,窗扉打开着,一眼可望见外面碧蓝澄澈的天空,与天空下的翠绿山坡。
    室内设了一架光秃秃的床榻,一个矮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事。
    古拉朵依然很兴奋:“你的东西,只有这个?”
    她说的是清清身上的包袱,它一直被背在清清身上,不想被注意都难。
    清清点点头,古拉朵又问:“这么小,有什么东西?”
    “你有衣服换吗?”
    清清摇了摇头,她意识到这个热情的女孩想做什么,果然,古拉朵快乐地说:“我的衣服给你!”
    “你们汉人,喜欢干净,你现在要不要洗澡?”
    这栋楼第一层没有蓄养牲畜,只堆积了一些粮食作物,十分干净整洁。于是清清被带到楼下一间侧屋中,里面放置了几个木桶,还有一只大水缸。
    这里的气温类似于小方山的初夏,凉爽宜人,清清伸出手试了一下水缸中的温度,就算不特意烧水,也能受得。
    她披散了头发,轻轻褪去衣衫,往身上一瓢一瓢地浇水。
    已经过去了近十日,手腕上的痕迹仍狰狞,她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拂过,不觉得疼痛,只有些微微的痒。
    像少年的吻轻轻落在上面。
    她垂下眼,任微凉的清水流淌过皮肤。
    本以为会是一路栉风沐雨的流亡之途,却突然得到了饱足的食物,洁净的清水,遮风避雨的坚固屋舍,这一切美好得极不真实。
    大山怀抱中看似闭塞原始,却处处有着外来痕迹的神秘部落、梳着汉族发式又拥有苗人名字的游医、来自年轻族长的语焉不详但情词恳切的委托……
    静室中的少女慢慢清洁着身体,她在心里想,突如其来的安逸可供片刻休憩,但绝不能长久驻足沉溺。
    这句话是从前有个人对她说的。
    她闭上眼,看到了一个本早该模糊却清晰如昨的影子。
    那是一个女子,眉毛又长又挑,眼睛又透又亮,明亮又恣意,在她面前什么难事都不算难事,她好像从来没有烦恼。
    但她偶尔也会露出柔软又惆怅的神色,在面对清清的时候,她的声音会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温柔。
    她说:“不就是一个磨合罗?娘能给你买一百个,但你若特别喜欢这个,就把那孩子打一顿出气,打开心了,咱们再去买新的……当然是你自己打!你要出自己的气,自然是自己动手。”
    她说:“他又来找你了?他不是你爹……我说不是便不是,你看看你姓什么,难道不是姓傅?下次他若还有胆来同你说话,你便把我刚刚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
    “那个道士是有点意思,你喜欢他?嘁,喜欢他带你吃糖丝饼,还是喜欢他教你玩剑?不会只是喜欢他长得不错吧,小小年纪,怎么就跟你娘似的!”
    她说:“清清小心肝,小宝贝,新澈二字,是祖父给你起的,我们都盼望你能一辈子顺遂,一辈子如水一般澄澈,不要被世间污浊给沾了去……”
    “但这怎么可能呢?傅家的儿女,要见天地,要见众生,要走很远的路看更广大的地方。那些污浊你须得看清、看透,这个“清”,是心中的“清”,心中有天地,所见皆清明,你记住了吗?”
    最后的时候,那张漂亮明媚的脸沾满血痕,她依然笑着说:“清清,不要怕,你就站在这里,好好站着,一点也不要动,让他们看看,我们傅家人到底是什么种!”
    那些话语和笑意,经受了上千个日夜的冲刷,仍没有丝毫褪色,它们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女孩的心上。
    它们在失意孤寂时是温柔的抚慰,在惶恐茫然中是严厉的训诫,女孩铭记着这些,像铭记一个温暖而沉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她被深深地爱护着,真切地期许着。
    叫傅新澈的女孩自那以后的每一步,都与这个故事中的人有关,她的确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很广大的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和事。
    她已经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自己出气,也看透了世间许多污浊,她有自己的期盼与坚持,也遇见了能够让她信赖的人。
    但偶尔,女孩还是会十分想念她,在不能触碰到她的时刻。
    那是后来这一生的所有时刻。
    第80章 困局(上)
    突然传来敲门声。
    清清的动作一顿,她拨开额上濡湿的发,朝门望去。
    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清?我给你拿衣服哦。”
    是古拉朵。
    那个声音又问:“我能进来吗?”
    清清迟疑了一瞬,她现在赤身露体,但对方也是女孩,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她朝门外说:“进来吧!”
    于是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扎着长长发辫的异族女孩一头钻了进来。
    她怀中抱着一叠衣裳,掩好门转身,抬头看到清清的身体,发出惊叹:“你真白!就好像……”
    她苦索片刻,终于想出形容:“好像被切好的地瓜。”
    清清本来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闻言却笑了起来:“真的吗?”
    古拉朵使劲点头:“真的,就是有些瘦,寨里九岁的孩子,也能掰手腕赢过你。”
    清清挠挠头:“这怎么可能?我力气其实很大的……”
    古拉朵却得意一笑,她将右臂横在清清身前,拳头用力一握,本就紧实的肱臂立刻隆起饱满的肌肉,她将手臂往清清面前送了送,示意让人捏一捏。
    清清于是伸手去捏,果真十分紧致结实,她看着眼前像头小牛般漂亮健壮的女孩,真心夸赞道:“好漂亮,好厉害,我也想这么强壮。”
    古拉朵闻言,放下的手臂却重新朝清清伸了过来:“给我摸摸你的。”
    清清一惊:“我,我没什么好东西……”
    “我都给你摸了,你也给我摸一摸!”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嬉笑着缠了上来,清清低呼一声,手中的水瓢在推搡间不小心浇了古拉朵满头满脸,窄小的室内充斥着女孩们的笑闹声。
    地面湿了又干,这个澡洗得无比漫长,古拉朵衣服被打湿,索性全脱掉,一头扎进大水缸里,也泡了个澡。
    她趴在水缸沿上,一下下地摸清清的头发,它们又黑又软,迥异于苏罗人刚硬的发质,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我从来没见过其他汉人女孩,”古拉朵把玩着濡湿的发梢,轻轻地说,“她们都像你这样好看吗?”
    清清闭着眼靠在水缸边,说:“每个女孩儿像我们这般年纪的时候,都是很好看的,难道阿朵不好看?”
    古拉朵嘻嘻一笑:“我才不管我好不好看,只要够强壮,能骑马射箭就好了。”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站起,哗啦啦溅了满地的水。
    “我拿我的衣服给你穿!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她将先前带来的东西一一抖开给清清展示,“这些裙子,都是阿姐给我做的,但我不喜欢,穿着它们,连树都爬不上……它们都是新的。”
    古拉朵琥珀色的瞳仁闪闪发亮,充满了期待:“我教你换上吧?”
    微风习习,拂过绵延山坡上起伏的绿影,偶尔有鹰高高飞过,在碧波之上投下影子。
    裴远时站在二楼的窗前,注视着这片盎然翠色。
    村寨内的建筑以草泥筑成的棚屋为主,吊楼只是少数,他站在这里,可以将大半个个村寨尽收眼底。
    整洁利落的石子路贯穿了南北,南边是入口,设立了一道寨门,由蓬草扎成檐,简单而质朴。再往外,便是大块大块的田地,几架水车正转动不停,地里劳作的居民清晰可见。
    田地连绵包裹了整个村寨的东边和西边,至于北边——是险拔高峻的深山,树影重重,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想起族长的话,她说北山在进行祭祀,中午那个年迈的前族长的居所也在北边。
    族长的暗示明显得不能更明显,既是外来者,村寨中有些地方,还是不要贸然擅闯。
    裴远时站在窗扉的阴影后,凝视着正在屋舍之间穿梭追逐的孩童,他们笑声在很远处都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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