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衣人率先出现在了她视线之中。
    依旧是面罩与黑衣的搭配,他小心地踩过地上凝满露珠的草叶,手中匕首寒光微闪,正慢慢朝这边靠近。
    清清居高临下,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黑衣人的头顶,他不断转动脑袋张望四顾,毫无疑问,自己就是他的目标。
    左手边的树丛中又出现一人,穿戴着相同的装束,进行着相同的举动,正警惕小心地探寻而来。
    东面、西面……陆续有更多的人被她察觉。
    清清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正靠近这棵树的来者,晨风拂过少女的发尾,少年仍在她肩头沉睡,她很喜欢他身上类似于皂角的香气,可是如今,这样的香气沾染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
    “噼啪”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静谧林间突兀响起,一瞬间,所有黑衣人齐齐看了过来,只见最高大的那棵树上,一位衣衫单薄的女孩正面露惊慌地准备逃走。
    下一刻,凛冽杀意汹涌而至,扑向这棵参天巨树。
    清清奋力一跃,在树上几个纵身,跳到树顶枝丫上。她还未站稳,树身陡然巨震,这群黑衣人纷纷跃上了树,朝她的方向飞扑而来。
    为首的刺客,已经清楚地瞧见勉强站立在顶端的少女,他毫不犹豫地攀援而上,一手抽出背上长刀,再进一丈,便能轻松砍断她的脚腕。
    半丈、三尺……近了,更近了,他突觉不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树干,根本没有片刻之前被发现的慌乱,她抬起眼看着他,眼中一片淡然。
    这不是深陷险地之人该有的眼神,刺客心中警铃大作,要跳下树却以来不及,脚下的同伴不知异样,正朝这边奋力攀来。
    少女的手离开树干,放至嘴边,她轻轻舔了一口指尖,那上面似乎——是鲜血。
    下一刻,一阵狂风漫卷而起,刮着树木左摇右晃,枝叶摩擦哗啦作响,休憩的鸟雀纷纷惊动飞出,叶片擦刮而过,竟有些许锋利,所有人在风中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牢牢攀附住树木,不让自己从空中掉下。
    这阵诡异的风很快停息,刺客们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女孩不见了。
    “她逃不远,快……”
    话未说完,开口的刺客闷哼一声,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压断数条树枝后,一声闷响坠地,再无了声息。
    紧接着,黑色的身影纷纷而下,如瓜熟坠地般,树上接二连三掉落数人,没有一人再能站起来。
    林中重归寂静,属于早晨的清凉雾气在其中流淌,树下倒伏着的人身上黑衣已经破碎不堪,露出里面同样满是伤口的肌肤,血静静流出,渗进长了嫩草的土壤之中。
    一些沾了血迹的叶片散乱在草丛中,没有人会怀疑一片树叶的柔软,正如没有人知道,当它们乘着饱含杀意的疾风在空中飞旋,曾经柔嫩易碎的边缘,会变得多么锋利,多么致命。
    同一时刻,小方山的另一处,满是嫩草的北山坡上,也无故旋起了一阵狂风。
    待这阵夹杂了露水与草叶的风散尽,山坡上凭空出现了个女孩,她正微喘着打量四周——
    正团团围上来的黑衣人。
    为首的正是梅七,那双血色双眸在天光微露的黎明时分,仍是那么显眼。看着被包围住的女孩,他俊秀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可称狰狞。
    “在变什么戏法呢?小姑娘,”他温柔地说,“山上全是我们的人,无论你逃到哪处,都会被捉住。”
    “以山为阵,是很不错。这么大的手笔,简直就是昆仑护山大阵的缩小版。定不是一日之内能够完成,也并非你这样的小孩能布置的。是你师父早早为你设下的吗?防着有这么一天,可以让你东逃西窜,争取些活命的时间?”
    他的眼中满是快意:“你可知道你师父现下在何处?他可能永远不能再回来见你了哦。”
    清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冷冷地说:“是吗?”
    伴随着这句问话落下,一阵隆隆的沉闷雷声响起,由远而近,逐渐放大。
    天边陡然显出一道金光,那是初升的朝阳,在沉寂了一夜后再次攀上山脉,刺破云层,发出灼灼光芒。周围的刺客惊讶地发现,这奇怪的雷声并非来自天边,更像是来自于脚下。
    不过转瞬之间,长满了柔嫩春草的山坡剧烈震动了起来,平整的土地如波浪般翻涌,无数碎石土块炸开,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黝黑沟壑,刺客们纷纷跃开四散,稍有犹豫,便卷进泥土的洪流之中。
    飞沙走石中,少女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下一刻,她出现在小方山山腰,长满青苔的涧池边。
    这处涧池她捉过鱼、凫过水,它的水源来自于山体内暗河,它连同着整座偌大的青屏山。去年夏天,玄虚子带着一个少年,从暗河山洞中穿过,回到了小霜观。
    而今天,她要背着同样昏睡不醒的少年,踏上同样暗无天光的路途。
    不同的是,此去前路未卜,毫无定数。
    突如其来的响动自然引起了在此处徘徊搜寻的黑衣人注意,他们从密林中现身,迅速扑向站在涧边的少女,紧接着,他们看见——
    少女抬起手,池中哗然炸开一道道水流,直直砸向他们,这水流冰冷刺骨,力道极大,人被拍得头晕眼花。
    率先回过神来的人还想再扑,却发现那少女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跃入深深的涧水之中。
    冰冷涧水灌入耳鼻,清清一手拽住裴远时,一手奋力划水,往水下潜去,二月中虽然逐渐转暖,但远远不到能自由在溪水中凫水的地步,只消片刻,她便感觉四肢僵硬,动作吃力了。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游到洞穴中,那里的水温反而比外界高出不少,完全可以容人,在游进去之前……
    清清沉到水底,又一次咬破了手指,将手往池底青石上用力按下。
    四周再次剧烈抖动了起来。水中弥漫起尘土,数块巨石纷纷滚下,砸伤了好几个正欲跳入水中追捕的刺客,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
    这处山坡塌陷了,巨石堵住原本洞穴所在的位置,仍有水流蜿蜒而出,但再也寻不得进入其中的方法。
    在塌陷之前,少女早已如游鱼一般,在岩洞中穿梭而去,远远躲过了这场异变。
    水温逐渐升高,先前的僵硬不适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清清水性极佳,以她的气息加上内里,再潜半刻钟也毫无问题,但是——
    身边的人突然呛了一口水,一连串的气泡从口鼻之中涌出,她心中一惊,虽然她对他事先施加了避水符,但这符咒在昏迷不醒,无法行动的人身上,效果似乎是折半的。
    没有作任何犹豫,在带着他再次浮上水面之前,少女一把拉过他的手臂,于看不见的黑暗水下,寻到少年的嘴唇,而后狠狠地贴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远走高飞!患难真情!
    第67章 岩洞(上)
    温暖水波之中,没有一丝光的岩穴下,她捏住昏迷的少年的下巴,狠狠贴上了他的嘴唇。
    二人发丝相互纠缠,清清急于度气,动作粗鲁,她贴上去的时候,他的牙齿撞得她有点疼。
    危机暂时解除,她复又提起气,拽着裴远时的手奋力往上游去。
    哗啦一声响,她从水中冒出了头,呼吸到洞穴内潮而闷的空气的一霎,才有了劫后余生的轻松之感。
    少年软软地靠在她胸前,借住着水中浮力,清清只用一只手臂虚虚扶住他,便能护得他不往下沉。
    此刻当务之急,是找一处干燥地方上岸。
    她一只手护住裴远时,一只手不断向前划动摸索,还未触碰到什么物事,头上先被石壁磕碰了一下。
    她并不气馁,也不惊慌,她凝神静听,努力分辨这潺潺水流声中,隐约可闻的,水滴从岩缝中渗出,又砸落到石头上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
    循着这清脆水声,她小心地向前游去,终于,足尖触碰到了坚硬的石面,清清慢慢往上走,终于有了踏实之感。
    “啪嚓”
    火折子被点亮,她好不容易才从湿透了的包袱中摸到这个物事。万幸,她以前细心地在这上面包裹了油纸,并未费什么功夫,便将它点燃了。
    一个火折子能支撑的时间有限,清清默念了一串咒语,手指往那火苗上一点,只见暖黄色的火光霎时便变作了青白色,虽明亮依然,但色泽如同鬼火一般,在这漆黑洞穴中看着实在有几分渗人。
    这是经过“长明咒”加持过的火焰,除非接触到天光,否则永远不会熄灭,用在如今这处境是再合适不过。
    她将火折子插在岩石缝隙中,又转身费力将裴远时拖到此处,才稍微喘了一口气。她抹了一把脸边黏着的湿发,叉着腰,开始细细打量周遭环境。
    这处落脚地——说开阔不算开阔,说窄也不算窄,万幸是十分干燥,石壁上没有水流渗出,能供二人在这上面平躺休息,整饬一番。
    她将裴远时摊平在地上,细细地查探了鼻息,又观察了脉搏,确定了他暂时无虞,此前那番清心咒没有白费力气。
    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仅仅用术法加持着,性命虽无碍,但终究不会醒转,时间一长,也会油尽灯枯而亡。
    裴远时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血污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冲刷,已经遍寻不见。少年英挺的眉骨与锋利鼻梁构成一道险峰,在暗淡光线中落下一片阴影,显得冷清又肃然。
    清清伸出手,慢慢抚过他的眉眼,她还是喜欢他睁着眼的样子,显得更容易亲近。
    她喜欢他看着她时候的样子,长眉舒展,眼睛里有很深很深的情绪,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像夏天的涧水一般清凉好听。即便这样经常使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很喜欢。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半年多一点,但她很喜欢这个师弟,他话不多,但做什么都很靠谱。她对他插科打诨,喜欢说缠着他一些无聊的废话,这些废话他总接得上,他们其实很算投契,或者说,他很能懂得她。
    他其实很讨人喜欢,但不晓得为什么,平日里对别人就板着副脸。
    清清早已在心中将他排为世界上第二重要的人——第一是师父。师弟从哪儿来,会到哪儿去,她一概不知,也从来不问。如果他想说,她会好好听,在那之前,她再怎么好奇,也一个字都不会过问。
    他亦从未探听过她的身世,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清清很为这点默契自得。
    但现在,不一样了……少年扑向盛大刀光的那道身影,宁愿全身毒发,也要拖住暗魄门杀手的决心。他拼尽全力护着手无寸铁的她,她也绝不会在任何关头放弃他。
    好吧,现在师弟是世界上第一重要的人,勉强和师父并列。
    他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绝不会允许,他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清清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轻喘着气,颤巍巍地起身,去翻找包袱里的东西。
    借着青幽冷光,她找出了一件小小的尖刺状的物事。
    她将它置于掌心,只见这东西造型怪异,上面刻着繁复古朴的纹路,上宽下窄,最末端又长又细,犹如毒蜂的尾后针,看上去十分危险。
    不知何处有水滴不断落下,噼啪脆响一声声地传来,在这寂静的洞穴之中回响不绝。
    女孩闭着眼,脚边躺着一位不省人事的少年,她轻声念祷着神秘的咒文,同水滴声一起,在岩洞中低低回旋,灵越悦耳,犹如山中女子在林间采撷浆果时候的惬意哼唱。
    血,一滴滴,从女孩手腕滴落,那根造型怪异的铜针,深深地刺进她腕上的肌肤,流淌出温热的血液。
    她低下身,手指沾着温暖赤红的液体,在他额上涂抹出瑰丽的图案。从额角,到脸颊,而后将手腕凑到少年唇边,往那里面慢慢滴入。
    嘴唇的主人似乎很抗拒,他无意识地紧闭着唇齿,更多的血液顺着他下巴滑落,消失在脖颈衣领中。
    啊,这样可不行……
    清清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彻夜的奔逃对峙,又背负着人在山林之中躲藏,催动护山法阵耗费了太多精力,从潜入水中到寻得休息,又过了一刻钟,这对从来就不爱锻炼的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消耗。
    她流了好多血,已经身心俱疲,头昏脑涨,在师弟咽气之前,没准儿自己先油尽灯枯了罢……
    眼前的事物逐渐难以看清,她抬起手,朝手腕伤口处用力吮吸了一口,并不觉得痛,她已经疲累麻木到来不及感受疼痛。
    而后,她俯下身,笨拙地贴近少年的嘴唇,撬开他紧闭的齿关,将这口腥甜全数度入他口中,她极有耐心地舔舐着他的舌尖,帮助他慢慢吞咽,一点也没再浪费掉。
    看上去再冷再沉默的人,唇舌都是很软的啊。
    少女脑中最后一根弦崩断的时候,浮现出来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这般。
    作者有话要说:  师弟很快就醒了,该他铁人三项了,呜呜呜,这一顿真是苦了我的女儿
    今天很短小,因为腰病犯了,明天做个推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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