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会是我的,我们好好在一起……”男子沉湎于这个长而动情的吻,忽略了怀中佳人一直未发一语。
    良久,女子倚在男子胸口,柔柔地应了声:“嗯。”
    与此同时,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西南小镇。
    没有如织的游人,没有持续昼夜的歌舞,没有千年古都的繁荣热闹、富贵锦绣,这只是个在图志堪舆上都难寻见的小镇罢了。吃两碗元宵,剪几张彩胜,与家人好友吃茶闲谈,便是当地居民难得的节日消遣。
    郑二不喜欢吃元宵,也早过了剪彩胜取乐的年纪,父母早年便过世了,亲眷族人也不大待见他,今天,只有他一人在家中。
    他不喜欢元日,或者说,不喜欢所有热闹的节日,此刻,郑二斜躺在铺着破旧棉絮的榻上,翘着二郎腿,眯眼看房梁上一只爬上爬下的蜘蛛。
    准确地说,他是讨厌看见人们脸上那种喜气洋洋的表情,那种不知从而何来,但又极富感染力的,十分满足的表情,好像吃了几只糯米捏的丸子,是多了不起的事。
    呸,穷乡僻壤,一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他扭头,抻长了脖子,朝床外使劲吐了口痰,仿佛这样能纾解一些心中的不快——至于痰落到哪里,是不是到底还得他来收拾打扫,他并不关心。
    想当年,他在长安——不,不只是长安,扬州、苏州,这些热闹地儿,他哪儿没去过?猪后腱肉做的丸子、二月里新钓的河豚做的丸子、翡翠鲜虾丸子、白玉豆腐酥丸子,他哪样没吃过?哼哼,这些菜式端给江米镇这帮人,他们怕是连筷子都能给惊掉,一群乡巴佬。
    梁上的蜘蛛吐出一根长长的丝线,吊在了空中,他将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正想发出两声冷笑,却突兀地停下了。
    “嘶——”他摸了摸嘴边上,前些日子脸上受的伤还未好透,如今还是做不得太多表情。
    那死厨子下手可真重,拳拳往他脸上招呼,要不是有人拉着,没准儿要出人命了……可惜,那又如何?他是挨了顿打,但身负人命,逃亡在外的人又不是他。啧啧,那可是五条人命啊,他也下得去手,岳父岳母、儿子女儿、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他摇了摇头,露出些怜悯的神色:倒是可惜了她,三十好几还有这样的韵致,委实是不多见了。
    不过,也是她活该,谁叫她不识抬举,孩子都生了两个,还当自己大闺女呢?不就摸了一把她的手,说想重温旧梦,她就一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的样子,哼哼,不答应便不答应罢,偏偏还说什么要告与丈夫听之类的话来威胁他……也不看看他手里有她什么把柄。
    蜘蛛又吐了几根线,似乎想结一张新网,郑二把双手放在脑后垫着,十分得意地回想到女人叱他的话:
    “你要说,就尽管去说!明明是你动手动脚,只因为早年我们相与过,就变成我存心引诱你?别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你一般自私恶心,我家老吴可不是你这种男人,他绝不会信你!”
    真是傻透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介意这个?他不过去暗示了几回,又趁他不在的时候到他店里,跟伙计聊了些早年时候他跟老板娘的事,以及这次回来,她又如何向他暗暗示好……几番动作,这蠢厨子果然受不了了,哈哈!真不知道他老婆的底气是哪儿来的。
    后来他挨了厨子一顿好打,本以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结果夫妻俩回去就吵架,他在隔壁听着,简直要笑死。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姓吴的厨子居然失心疯,把人全杀了……
    其实除夕那晚上他听见了响动,以为只是寻常动手,当时他还想着,要是厨子能把他老婆那张只知道勾引男人的脸惩戒一番,他还是乐见其成的,谁晓得厨子能那么疯……第二天,墙那边清清静静没有一丝人声,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毕竟心虚,不敢查探,干脆到隔壁镇赌了两天钱才回来,一回来,整个江米镇都在谈论除夕灭门案的消息,倒叫他狠狠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就被传唤到里正那里,盘问了一天,终究没问出个好歹。笑话,他郑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点口舌表演还做不出么?再说,他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说了几句闲话罢了,说闲话可不能治罪。
    回想到里正鄙夷的眼神,同乡人在瞧见他时的窃窃私语,他心底又升起一股无名火,要是人本来就行得正,还怕别人说吗,他郑二多嘴几句算什么!
    这些臭乡巴佬,知道他这两年赔了些钱,就看他不起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如果他早两年回来,身上佩的还是金的,脚下穿的是丝的,身边时时有童仆伺候着,阿芙还会对他这般义正言辞?怕是主动来投怀送抱了!
    当年他们家说自己“心术不正”“品行有缺”,以此为由拒绝了他的求娶,呵呵,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还不是嫌他穷,遭拒后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江米镇,誓要有一番作为,未曾想多年以后一回来,他们竟找了个比自己当年还穷的外乡人!这叫他如何不恼羞成怒。
    开了个破食肆有什么了不起,生意好,不过是镇子里的人没见过世面,糠咽菜都当香饽饽。他发达的时候,都是名妓花魁作陪,怎会看这种三十多生了孩子的女人一眼?她傲气什么呢,不识好歹,活该!
    想到如今邻居一家的下场,郑二心中有了恶毒的快慰,他不由自主地在榻上抖起了腿,看着正吊在他脸上方、两尺左右的空中的蜘蛛,它一直为了结网忙前忙后,仿佛不知疲倦般充满活力,他终于有些看不惯了。
    他半支起身子,朝蜘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还未完工的网便破碎开来,脆弱的丝线断裂,蜘蛛被吹走,不知哪里去了。
    主宰了一个生灵的生死,郑二十分得意,仿佛体会到了大权在握的人物的滋味,他翻身坐起,哼着歌往茅房去了。
    今天虽是十五,但月亮并不算多大多亮,反而有些阴恻恻的,郑二来到院里,听见周边邻居家中的团圆说笑声,不由一阵烦闷,刚刚涌上的好心情被败坏了些许。
    他在马桶边站定,正畅快着,桶中积累数日的液体,他没心思倾倒,现在水位过高,竟泼溅了些许在裤腿上,又让他烦躁不已。
    提上裤子出来,他又听见了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心中厌恶至极,低头在墙根处寻了点泥块,不管不顾地朝声音来源扔了过去。
    泥块越过围墙,没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见,墙那边的热闹声戛然而止。
    莫不是砸到人了?郑二一惊,方才他只是泄愤,没考虑那么多,但黑灯瞎火的谁能知道是他,火光电石间,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有人找上门来,他该用什么说辞敷衍推诿。
    郑二耸耸肩,无所谓地朝房内走去,行了两步,却生生停住了脚,一个发现使得他头皮几乎炸开。
    墙那边,不就是除夕夜被灭门的那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蛮应景的,毕竟正好元宵!祝大家元宵快乐!
    第31章 元日(下)
    郑二口舌发干,头顶冒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多年经商在外,见识足够,那些厉鬼报仇的故事听闻了不少,很相信鬼神之说,不由得当下就已开始恐惧,难道是隔壁惨死的四口冤魂来索命?
    鬼怕恶人……
    郑二咬咬牙,胆边升起邪火:当年就不怕你牛家,现在你们全成鬼了,我就怕了不成。要索命也该找吴恒,找我郑二做什么!
    他挽起袖子,朝脚边吐了口唾沫,怒气冲冲地转身,两步走到隔壁院门外,抬起脚就踹:“装什么呢!老子不怕你!”
    这一踹的力,却并未落到实处,脚刚刚碰上去,门便吱啦一声开了。
    郑二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登时就泄了一半。
    看着黑黢黢的门洞,他心一横,还是朝里走了去,暗淡月色下,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隐约瞧见屋脊房檐的轮廓,轮廓如兽脊,黑洞洞的门户像眼睛,这栋宅院如同一只兽类,在静静地窥伺闯来的陌生人。
    郑二咽了一口唾沫,后悔来得莽撞,没带照明的物事。好在,在黑暗里多呆会儿也能适应光线,他渐渐看清了周遭。
    院子空荡荡的,没种什么花木,也没摆什么石磨……方才让他提心吊胆的热闹声再也没有响起,难道真是自己听错了?郑二眯起眼,打量着周围,心里盘算起来,不知牛家还有什么亲眷,他们过世后,这处房屋该如何处置呢……
    商人的精明让他几个思绪间便有了些想法,度量间,他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什么冤魂厉鬼的!左右不过白骨几具,能把他这阳刚之气的大男人怎么着,还不是只能任他在家里踩来踩去,没准儿……这屋子最后还有他的份。
    郑二在院里踱来踱去,越发觉得自己只是小题大做,不由得嗤笑了自己两声。他抬头看了看堂屋虚掩着的门,犹豫了几番,到底还是没敢往里进。
    哼,不是他害怕,是担心看到什么没处理干净的血迹,大过年平添晦气!
    郑二一甩袖子,转身就往院门口走,行了两步,却感觉脚下有些异样,似乎有踩到狗屎般的黏糊劲儿,他抬起脚,皱着眉往脚底看,果然有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咒骂一声,想找个石头墙砖之类的蹭掉,往周边地上一看,却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全是一团团斑驳的暗色秽物。
    这,这是什么?地上一直都有吗?还是方才太黑,自己没看清楚?郑二有些茫然。
    他蹲下身子,去瞧自己脚边的一滩,仍辨不出那是什么,凑近了再看,隐约有腥味,并不是狗屎之类的臭味……
    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团东西被踢翻,露出底下那面,似乎是个黑有白的物事。
    那是一只眼睛。
    “嘶——”
    清清捂住手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刚刚她正往锅里下元宵,一个手抖,元宵溅起沸水,泼到了她手上。
    裴远时用碗盛了些凉水,放在灶台上:“把手放进去泡泡,会舒服些。”
    清清依言照做,从水缸中取来的水冰冰凉凉,手指的灼痛感即刻便减轻了许多。
    裴远时观察着她的神色:“师姐今晚一直心不在焉,是因为那个吴恒吗?”
    清清突然觉得头上有点痒,想伸手挠,但一只手在水里,一只手全是面粉,只能生生忍受,她颇有些龇牙咧嘴地道:“是……也不是,我的‘唤归’一直没有反馈,他似乎还没有什么动作。我只是在想师父如今在哪处呢。”
    裴远时道:“师父临走时,说要去西昆仑,如今过了十五天,应当才到须节山地界吧。”
    清清想挠痒而不得,正十分难耐,闻言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竟知道须节山?”
    裴远时说:“我从前也读过几本书,师姐不必如此惊讶。”
    清清赔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世人大多知道昆仑,却很少有知道须节的,毕竟你不是道家中人……”
    裴远时发问:“师姐便是道家中人吗?”
    她不悦道:“为何如此发问?是嫌我不够厉害?”
    裴远时摇摇头,他看着她,颇为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清被问得发愣,她呆呆地看着裴远时望向她的眼睛,它们沉静得像夜晚的潭水,昏黄灯火下,又有晨星般的亮泽。
    她打哈哈:“你看我身上穿的道袍,外面“小霜观”的牌匾,还有我使的那些道术,我怎么就不是道家人了?”
    裴远时仍旧是把她望着,这眼神叫她心里发毛。
    她结结巴巴:“你到底想问什么?”
    裴远时说:“师姐和师父动辄吃肉,时时饮酒,哪里是道士的样子?”
    清清松了口气,连珠炮一般反问道:“那如何才算得‘道家中人’?这个标准是你自定的还是天下人定的?如果是你定的,那我也可以定我的,如果是所谓世俗标准,那更好办了,我亦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应当倾听我的意愿……”
    她摇头晃脑,口若悬河,将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抛还给他,巴望这石头师弟能张口结舌,少问两句了。
    裴远时果然做出投降的动作:“好,好,师姐是天下第一道姑,不单能捉妖抓鬼,更通晓老庄之学,是愚弟多嘴了。”
    清清将手指从水碗中拿出,随便甩了甩,便开始捞元宵,闻言,只是得意地哼哼。
    元宵在沸水中翻滚,清清用笊篱捞出盛好,又去寻汤勺舀热汤,隔着腾腾热气,少年的眉目氤氲不清,她听见他说:“从前,我去过须节山。”
    “哦?看来是我小看师弟的见识了。”
    白胖的元宵盛在瓷碗中,挤挤挨挨。清清用了些心思,捏了三种馅儿——芝麻、红枣和鲜肉,但她并没有给三种馅儿的元宵配不同的糯米粉,每个元宵都同样的雪白圆润,仅凭外表,无法分辨是哪一种口味。
    二人一通坐在桌边,裴远时似乎生了谈兴:“大概三年前,那时候我将将十岁,随家人一起去须节山游玩消夏——”
    “那儿并非名胜古迹,也无绝美景致,地儿还难走,你们为啥去须节山消夏?”清清舀起一枚元宵,小口地吹气。
    “因为——”裴远时也舀起一枚,“有人邀请我的父亲,似乎是多年的好友,父亲便带我们一同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家人,清清当然不肯放过刨根问底的机会:“似乎?既然是多年好友,你难道没见过,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确实没有,他们已经七八年未见了。”
    清清咬了一口糯米表皮,香浓滚烫的红枣馅儿登时便流了满口,她含糊不清道:“七八年未见之后的突然邀约,也这么去了,看来的确是交往至深。”
    裴远时用勺子搅着元宵,并不急着动口,只悠悠地说:“是的,那位好友在山上长住,她的确是个妙人,说往年夏天一同玩乐度夏的人不来,就来邀请我们……我们一家都很喜欢她,在须节山中待的那个长夏,是我非常难忘的快活日子。”
    “她懂得很多,十分好玩,日日同我父母谈天说地,还教了我许多有趣的功夫。她穿着广袖宽袍,时常自称贫道,但又经常打野味,喝烧酒,我问她是不是道姑,她就笑着说‘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裴远时舀起一枚元宵:“如此胡诌,被她说来却别有一番潇洒……初一那天我们送完师父,回来的路上不是捉了只野兔?先把石子扔到兔子藏匿的草丛,让它以为藏身之处不再安全,惊怕之下,它就自投罗网了。这一招,就是她教我的。”
    说罢,他将元宵送入口中,清清接过他的话头,随意道:“这一招——要把石头扔得有准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扔得轻巧,扔得畅滑,尽量将破空之声压到最低,。然以兔儿耳朵的灵敏,轻易就觉察了石头是从何处来,一旦它分辨出真正的危险在何处,再往反方向逃窜而去,捕猎者就弄巧成拙了。”
    裴远时看着清清,嘴角勾起,轻轻一笑:“师姐果然博学多闻。”
    清清看着他,也冲着他笑:“我还知道,这一招叫‘采野三十六计之声东击西’。”
    少年的笑意愈发深,如春湖解冻,暖风清拂。清清这才发现,他唇边上竟然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他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师姐博闻强记,见识广阔,实在令愚弟钦佩。”
    他一这么笑,清清就有点受不了,并不是笑得难看,而是他平时总板着一张脸,好似日日赌钱输光,说话也清清淡淡,无甚波澜起伏,猛地冲人眉开眼笑,实在叫她不惯,不太敢直勾勾地瞧那双星子般湛然的眼。
    她索性搁下筷子,绕过桌子到他跟前,伸手去捏他的脸,叫他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笑:“你这个人,有话不好好说,就喜欢拐弯抹角地扯半天,你竟然认识我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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