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噗噜”一声,为首的鱼儿已经随着水流,率先一头撞进了鱼篓里,紧接着,鱼群大军赶到,接二连三地冲了进去。
    虽然关隘处放过了不少漏网之鱼,路上亦有逃兵折返回水潭,但当清清拎起重了三四斤的鱼篓,心里还是乐开了花。
    回去的路上,月已经爬上了东山,比来时更亮了些。清清一路踏着清辉,嘴里哼唱着荒腔走板的山野小调,心中已把着几斤白春鱼蒸炸了好几遍。
    裴远时本来要帮忙拿鱼篓,但清清以他体弱为由断然拒绝了。他默默走在她后面,看着月光下她跳跃的马尾,凉风偶尔把发丝送到他脸上,带着些青草般的芬芳。
    今晚月色确实好,他想。
    ——————————
    当晚,师徒三人都在阿春处歇下了。
    五更天还没到,清清便起了身。她先来到堂屋,看到彻夜守灵的阿春已经靠在身旁桐生的肩上睡熟了。桐生看到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会意,悄悄离开了。
    洁手净面后,清清推开厨房的门,张婶已经在里边忙碌了,看到清清进来,她招呼道“清丫头这么早就起来,可是饿了?粥还要等一会儿。”这个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很讨她喜欢。
    清清摇摇头,又笑道:“张婶早上好,我昨夜去了你之前说的那个小潭,竟真让我捉着了不少呢!”
    张婶说:“我瞧见了,都在水缸里养着,鲜活的很呢。”
    清清走到水缸边往里面一看,果真没有一条翻肚皮的,不禁喜笑颜开:“如此便好!今早可是吃粥?我现在收拾几条出来切成片,做鱼粥要香上许多呢。”
    多点荤腥的好事,张婶自然不会不答应,二人遂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鱼粥上锅,清清坐在灶旁,看见火快熄了,忙俯身捡柴火,翻动间带出了一块脏兮兮的布巾,她瞧这布巾方方正正,似乎是条手帕,便好奇地翻看。
    果真是条手帕,虽然底色已经脏得看不出,但上面秀着的图案却能依稀辨认。清清眯着眼瞅半天,这似乎……是什么树?树上还长着大团大团的花。虽自己从来不捣鼓女红针线,但她知道手帕上的式样无非就是花月虫鸟,绣一棵树的还真是少见。
    更何况……她看着布面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这绣活,实在不怎么样。
    这时,阿春推门进来:“我听婶婶说清妹妹在煮鱼粥,可真香,我在院里就闻到了。”她似乎刚刚才梳洗过,眼睫上还沾有水珠,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清清打了招呼,突然灵机一动,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嚯,这不就是桐树么!那大朵的白花,不是桐花又是什么。
    她仰脸一笑:“阿春姐姐,我在柴火堆里捡到了这个,你来看看是谁的呀?”
    阿春依言上前,瞧见那手帕,忽得羞红了脸,支吾道:“是我的东西,好妹子,快还给我罢。”
    清清递过手帕,揶揄道:“怎么不把手帕送给桐生哥哥呢?他见了一定很高兴。”
    阿春把手帕胡乱团起,塞进兜里:“谁说要送给他了,我不过自己绣着玩,无意落到了此处。”
    清清见她脸红得快烧起来,便不再打趣,二人一起把粥盛出,准备开饭。
    第11章 落定
    伴随着玄虚子的唱祷声,最后一把冥钱被抛洒向空中,田朗二人自此就在黄土中长眠了。
    回田家的路上,一行人皆默默无语。按照此时的葬俗,下葬仪式结束后离开的亲眷在到家之前不能说话,更不能回头看,不然会惊扰亡灵,甚至会引来游荡的孤魂野鬼。
    回了田家,玄虚子径直去收拾东西,清清则捂着肚子奔向净房。宝地所产的鱼果然好,熬成的鱼粥鲜美嫩滑,她一口气连喝两碗,已经憋了一早上,现下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所谓净房,不过是主屋后面一个堆杂物的柴房放了两个马桶。清清解决完毕浑身舒爽,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门外传来杜桐生略带焦急的声音。
    “阿春,一直以来,我待你如何?”
    一个怯怯的声音回答了他:“桐生哥哥,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迟迟不愿嫁与我?”
    啊?这……
    柴房逼仄简陋,不知二人在后院何处说话,竟是一字不落的进了她的耳朵。原来,阿春竟不愿嫁给桐生吗!
    阿春没有再回答,外面一片静寂,只有零星的虫鸣鸟叫声。
    等了半晌,依然没有交谈的声音,难道已经走了?清清在房内抓耳挠腮,想出去,又怕二人还未离开,留下来,这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些……
    良久,似乎是见对面的人迟迟不回应,杜桐生又开口了,声音放软了很多。
    “我并不是强要你嫁我,无论你的决定是如何,我都会尊重接受。只是如今……他们都已入土为安,你无父无母,又尚未出门,孤身住在这里,我和你婶母真的很担心。”
    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的时候带上了些哀求:“听我的,来你婶母家住好吗?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不愿来,那我可以去镇上住,镇上去学堂方便,正好秋闱也快到了……”
    秋闱?桐生竟已是个秀才了么,清清有些意外,但很快又了然,怪不得他行止别有气度,和普通村人相去甚远,原来是个能读书的。
    正思量着,杜桐生的声音突然变得慌张:“阿春、春妹!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催着你,我以后再不说了……见你这样,我心都快碎了,都怪我太心急了,别哭呀……”
    清清一惊,更是坐不住了,唯恐阿春被欺负,在房内踱了几圈,咬咬牙正要出去,阿春却哽咽着开口了。
    “桐生哥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现在我会如何。只是,我真的好害怕……阿娘卧病那些日子,她对我说了好多,曾经,阿爹也是待阿娘这般好……我不敢再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未来的丈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感激桐生哥哥,感激你这片心意,但我不敢全心爱慕谁,依赖谁,那样只会叫我害怕……桐生哥哥,我想同你在一处,但你这般待我,我却不能同样的回报你,对你太不公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桐生打断:“阿春!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平安快乐,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统统不在乎,我会证明我跟你爹是不一样的。”
    阿春似乎说了点什么,但没说几个字就只剩“唔、唔”声,清清先是面露疑惑,紧接着坐立不安,这、她、她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良久,她听见杜桐生低低地说:“春妹,你方才说想同我在一起,作数么?”
    她没听见阿春的回应,但至少应该是点了点头,因为她又听见了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他们不会正靠在房板上吧,不然怎么能叫她听这么清楚?
    清清在心里尖叫,这就是贪嘴的代价吗,谁来救救她!
    终于,她听见脚步声一前一后逐渐远去,又按捺了半柱香的时间,确定他们走远后,清清才钻出了柴房。
    她长吁一口气,用手扇着风,柴房里又闷又热,她心里又急,身上竟出了一层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一抬眼,裴远时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正有些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师姐在净房呆了有半个时辰之久,我竟不知,鱼粥也能如此叫人肠胃不顺么。”
    清清张口结舌,现下她的确形容狼狈,一身汗不说,脸也在发烫,但这叫她怎么解释。
    好你个石头师弟,居然也有让师姐如鲠在喉的时候!
    见她呆愣着说不出话,裴远时也不逗她了,道:“师父去张婶家拿东西,走之前叫我帮他把剩下的法器收拾了。别的我已找到了,但有个‘三宝天尊聚灵符’,我实在没有头绪,听师父说,这是小霜观绝无仅有的特殊法宝……”
    清清说:“这个应当是师父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设置的,是用于驱除邪秽的灵符,通常放在死者生前常用的器具上,你跟我来吧。”
    说着,她迈步走进了堂屋,却不见阿春等人。裴远时见她张望,提醒道:“他们都同师父一起去张婶那处了。”
    清清点点头,走到堂屋正中的一张方桌前,伸手往桌面下一探,收回来时,两指之间多了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包。
    藏着这里,难怪自己找了几圈都没瞧见。裴远时接过符包,左右翻看,只见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难以辨认的线条。
    清清在房内左看右看,走到横梁底下,踩着条凳子纵身一跃,竟从梁木上又揭下一张。她随手把符包扔给裴远时,拍了拍手上的灰,瞥见他惊异的眼神,潇洒一笑:“很惊讶么?这点高度,还不够你师姐练手的。”
    裴远时道:“师姐身手了得,实在令我艳羡,但我有一处不明白。”
    清清大气点头:“你问便是!”
    他伸出手,两个符包都躺在他手心:“为何同样是‘三宝天尊聚灵符’,上面所画的图案却完全不一样?”
    清清看着他的手,哈哈道:“不一样……不是很正常么?正所谓天底下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好吧,这符图的出入确实比较大,看见师弟越来越怀疑的眼神,她只好说:“好吧……你可知它为什么叫‘三宝天尊聚灵符’?”
    裴远时自然说不知,她艰难道:“因为它里面包着的,是观内那口大鼎内的香灰,那些陈年香灰极富灵气,普通邪祟根本不敢靠近。”
    说着说着,她理直气壮起来:“香灰就已有此功效,符纸上画的东西还有什么要紧,但若符上空空如也,难免会让求符的人恐慌怀疑。像我这样敷衍,既能节省时间气力,又能安抚人心,哼哼,这点人心的幽微,你道行尚浅,以后慢慢悟吧!”
    裴远时信服地点头:“师姐说的极是,这‘三宝天尊’,指的就是月台下边,那口四个腿缺了一腿的大鼎,师父赐名实在是玄妙,我经了师姐点化才恍然大悟,着实惭愧。”
    清清强笑道:“见师弟如此敏而好学,我深感欣慰,现下还有正事,咱们先不说闲话了。”说完,她快步走进堂屋旁边的耳房“咳咳,这应该是田朗二人生前住的屋子了罢?”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眼就能看完,饶是如此,也比阿春的房间宽敞明亮许多。她四处翻看,从床底下、椅子背后、柜子底部各找到了一张。
    两人又去了柴房灶房,在灶房门背后拿到了一张。
    清清把已经搜罗到的符包数了一遍,皱起眉头:“师父摆这个符,一向都是用七个,对应北斗七星,怎么还差一个呢?”
    他们把目光投向最后一间矮小的耳房,毫无疑问,那里应该是阿春平日住的地方。清清挠挠头:“我进去寻一寻,师弟先在外面等等吧。”
    裴远时点点头,径直离去了。虽说乡野之地,对礼数之类并不十分讲究,但他总归不好贸然进女儿家的闺房。
    清清头一晚便睡的这里,屋内她已十分熟悉了,除了一张榻,就是角落一个破旧的木柜,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东西虽破旧,但干净清爽,一丝灰尘也无。她很快就找了一遍,但没有收获,清清将目光放在木柜上,难道是此处?她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而符包端端正正的贴在柜门后边。
    她小心揭下符包揣进怀里,正要合上柜门,却见衣服最底下露了一角鲜红的衣料,她好奇凑近,微微掀开一点察看,只见色泽鲜红,花纹精致,繁复细密的针脚足见主人的用心,上面的图案……是一对正交颈的鸳鸯,这,竟是一件嫁衣!
    原来,阿春表面上对她与桐生的婚事消极悲观,实际上,连嫁衣都暗自准备好了?
    女人心,海底针呐……
    清清只略看了看,便关上了柜门,快步走了出去。
    将符箓递给裴远时,清清兀自坐下,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正要抱怨师父怎么迟迟不回,院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的正是玄虚子,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美滋滋对身后的张婶道:“唉张家妹子你看……这多不好意思,实在是……”
    看见迎出来的徒弟们惊讶的表情,他眉头一挑:“愣着做什么?东西收拾好了吗?准备回观里去了。”
    第12章 青耳
    临近午时,泰安镇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饭食,铁匠铺的大牛忙了一上午,腹中空空,正准备穿过后堂,到厨房里去。
    刚打起帘子,却看见院门口站着个陌生少年,似乎是来找谁的。他询问道:“小兄弟有什么……咦?你不是那晚观里的病秧子师弟吗?”
    大牛诧异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见他脊背挺直,气质如松,虽身形瘦了些,但精神颇佳,跟上次杵着拐杖说要如厕的样子比起来判若两人,难怪自己第一眼没认出。
    裴远时抬手施了个礼,生硬道:“师父派我来取此前设置在贵府的法器。”
    大牛连珠炮一般追问:“林道长真收了你啊?小兄弟姓什么?瞧着不像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拜师多久了?”
    还不等对方回答,他又哈哈一笑:“我观你眉目有道家气韵,定是比清清更有道心,你可别被她带坏了!”
    “哦?谁不知道你张大牛大字不识几个,竟然还能勘破人家的向道之心了。”
    少女嗓音清澈,二人都朝后看去,只见清清不知何时站在了巷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大牛。
    大牛挠挠头,讪讪地说:“我爹说,多与人相处,比专读圣贤书有用得多,我虽然不识字,但能识人……”
    清清道:“说到识人,我想起你我初识之时……”
    大牛忙不迭打断她:“方才师弟说要寻什么法器,日头热,咱们进来说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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