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嗯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
    男孩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觉得自己的答案似乎没有让仙子满意,忙问:“你找道士做什么?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清清摇头,不愿多说了。
    男孩急了,不愿仙子变得这么冷淡,莫名的表现欲促使他追问:“我在泰安有很多朋友!他们可以帮你打听。”看见她重新抬头,用水凌凌的眼睛望着他,他更来劲了,挺着胸脯道:“我很厉害的,不用担心,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清清听了这话,甜甜一笑:“谢谢你,你人真好。找人什么的先不急,我现在有一点饿……”
    后来玄虚子匆匆赶来,在一处食馆见到了正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的清清,以及呆坐在一旁,还没从“仙子为何那样”的震惊中回过神的陌生男孩。
    吃饱了的仙子不再娇娇怯怯,仙气也荡然无存,清清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家汤饼做得比长安还好!大牛是吧,我叫傅清清,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二人便这么结识了。
    熟识之后,大牛实在想不通,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单纯憨傻,三言两语就被她诓去了三碗羊肉汤饼,还唯恐招待不周,仙子不满意。只能怪自己太没见过世面,被那张看上去不谙世事的清纯小脸迷惑了。
    漂亮的女孩是老虎!大牛痛定思痛,得出结论,当然,隔壁布庄的小桃妹妹除外。
    如今大牛已经不再是那个吸着鼻涕,看见漂亮女孩就晕头转向的娃娃了,他现在足足比清清高了一个头,因为常年在铁匠铺帮忙,练得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唯一没变的,只有黑黢黢的肤色,清清甫一开门,竟差点未从暮色中找着他。
    她请大牛进来说话,大牛并不往里进,他神情焦急:“道长呢?出大事了,前些日子那个失踪的田朗,今天他的尸体被找着了!”
    玄虚子走出屋子,闻言并不惊奇:“尸体在何处被发现的?可找仵作验过?”
    大牛说:“尸体是今早上在镇外一处土沟里找着的,仵作已经验过了,死了十日左右。应当是雨天路滑,从坡上滚下去,头撞到石头致死。”
    玄虚子与清清交换了一个眼神,抚须道:“果然如此,前几日在镇内游荡的是田朗的鬼魂,既然尸体也找到了,家人应当尽快操办法事,让死者入土为安要紧。”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大牛急道,“官丁去田家村找田朗亲眷,结果在门外唤半天都无人应,你猜怎么着?田朗那遗孀柳氏居然死在了屋子里!听说柳氏死状甚狰狞,仿佛生前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仵作也说,她是受了吓,惊悸而亡的。”
    事情还有这样的转折!师徒二人俱是一惊,清清忙问:“田朗似乎还有一个女儿?”
    “他女儿叫阿春,之前一直在镇上帮着寻人,在找到田朗尸体那天就晕厥过去了,官兵去田家村的时候并未带上她。”说着,大牛重重叹气“好好的一个姑娘,就成了没爹娘的孤女。”
    玄虚子眼珠一转:“的确是可怜可叹,但田朗尸体已找到,柳氏死因也许是意外,推察判案的事,小霜观做不来,你大半夜找上山,老道帮不了。”
    大牛急道:“你这牛鼻子,怎么不兴听人把话说完呢!就在昨日,镇上一怀有身孕的妇人见到了浑身是血的田朗,受了惊吓导致早产,生了一夜,诞下个死婴。今天听说田朗死了十日的尸体找着了,又生生昏了过去,家人又是灌汤药,又是掐人中,怎么也不醒。”
    “事情闹大了,又有人出来说,前日周边村里有个来赶集的农妇,因天黑下雨,路滑不好赶路,在客栈歇了一夜,半夜起来如厕的时候也看见了鬼。可怜妇人不知自己已怀有身孕,竟也被生生吓小产了。”
    “农妇不在镇里住,并不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的田朗之事,这是今日她丈夫上镇里来拿养身的药,听说了此事,才告知官府的。那田朗跛了一只脚,形貌什么样样都对得上。”
    “如今众人都在议论,田朗自己还没见到儿子出生就丢了命,心里不服,要来报复那些家中有产妇的了!”
    “我母亲现在已有八个月的身子了,听说这事,吓得饭都吃不下,不敢一个人呆着,我心里也实在着急,这才连夜上山来了。好道长,好清清,好……咦,这位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众人本堵在大门口说话,回头一看,裴远时正扶着门,颤颤巍巍地站着,弱弱地说:“我,有些内急……方才唤你们没答应……”
    清清一拍脑门:“我早上把恭桶提出去倒来着,竟忘记拿回来了,师弟你快进去,我马上给你送来。”
    她往外行了几步,又回头迟疑道:“这么说,师弟已经一天……”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师弟身体真好。”
    抛下这句话,清清头也不回扎进夜色中。
    裴远时站在原地,无比庆幸自己此刻站在门口逆着光,他的表情不会被人看明白。
    这个师姐,真是……
    “真是绝了!”大牛帮他补充了腹诽,“清清还是老样子,哈哈,半月不见,观里怎么多了个病秧子师弟?”
    玄虚子不欲与他多解释,随口敷衍道:“才来没几天。”
    大牛还想打探,玄虚子打断他:“眼下事态紧急,闲话少叙。你且在此等一等,我拾掇一番,就同你下山。”
    大牛惊喜:“道长这是要帮忙了?我爹说,道长古道热肠,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玄虚子冷哼一声:“他真是那么说的?”
    大牛语塞:“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但阿爹还说,这老道贪财好酒,如果实在不来,就把家中珍藏的雪里醅拿出来相请……阿爹,孩儿不负所托,酒没被这牛鼻子坑去……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张家有藏了五年的好酒,这回可是要让老张割爱了。”玄虚子挥了挥衣袖,转身进屋。
    大牛:“……”
    自己又犯傻了,名师出高徒,清清如此,师父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
    正兀自扼腕,地上光影一动,一直默默站着的裴远时也进屋了,任凭身后大牛“哎、哎”的唤。
    哼,说他是病秧子是吧……他记住了。
    第5章 夜查
    听完阿牛叙述的种种,玄虚子已经知道此事绝非偶然,是邪祟在作怪。清清之前分析的不错,怨鬼大多数情况下,会自己消弭于无形,但倘若遭受了刺激,就会化身厉鬼,纠结于生前执念,为害一方。
    田朗化成厉鬼后,所害之人都是怀有身孕的妇人,腹中胎儿无一幸免,而从他生平,及以怨鬼身份在镇上游荡那几日的作为来看,他的执念无外乎就是柳氏肚中的孩子了。
    柳氏之死,估计与田朗脱不开干系。
    厉鬼一日不得解脱,镇上还会闹出怪事。玄虚子想到镇上那几个鬓发斑白,耳聋驼背的老衙役,对于怪力乱神之流,泰安镇的衙门……向来力不从心。
    看来,就算没有阿牛连夜上山,自己迟早也会走这一趟的。
    等到玄虚子如天师般降临张铁匠家的院子,已是半夜了。
    张铁匠的妻子胡氏一直不敢入睡,直说一闭眼就感觉有人靠近她,看到玄虚子进院里来,如同看见那张天师再世,口中直呼真人救命。
    玄虚子也不多说废话,他绕着屋前屋后走了几圈,敲定了几处地方,贴上“道长亲自加持七日”的黄符,往院门和房门挂上“道长日日贴身养护”的宝镜,又往卧房四个角撒了“观内宝鼎积攒数天极富灵气”的香灰。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玄虚子道:“此番布置,可确保邪祟之物不敢进屋,夫人尽可放心。”
    胡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连声道谢不说,还奉上了窖中珍藏的雪里醅一坛,更热情邀请玄虚子在院内歇一宿。
    玄虚子拒绝了,有个地方他必须去一趟。
    夜已深了,天上潦草地挂着几颗星子,只有老街深处亮着一盏灯,在如墨一般浓稠的夜晚透出微黄的光。“吱呀——”陈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样的静夜中十分突兀。
    陈仵作今天忙碌到半夜,方才才歇下,正睡意朦胧,在床上翻了个身,赫然发现,屋里似乎有人在看着他。
    “你这臭道士!又不敲门!这可是在义庄,是想存心吓死我么!”
    来人正是玄虚子,他捻须一笑:“几日不见,老陈胆子越发小了。”
    “少说废话!半夜三更不睡觉,来我处作甚,老夫可没空搭理……咦?好浓的酒香味!”
    那厢,玄虚子点亮灯烛,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翻出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拆开怀中酒壶的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霎时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陈仵作两眼放光,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赞道:“实在香!这酒是雪里醅罢?”
    玄虚子已经斟了一杯,自顾自饮起来:“不多不少,刚好窖龄五年的雪里醅。”
    陈仵作也为自己斟酒:“这酒跟其他精酿不一样,放的时间短,会辛辣刺喉。藏的日子太久,又会失其清冽之气,反而不美。是以五年的雪里醅,才是尽善尽美的上好佳酿。”说着,端起杯子饮了一大口“妙!妙极!”
    二人皆不说话,各自饮了两三回,陈仵作才放下酒杯,咂摸着酒味,上下打量着玄虚子,狐疑道:“我说老林,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好酒不自己藏着,巴巴的来送我一起品。”
    玄虚子道:“你我相交已有十年,请个区区小酒算得什么?”
    陈仵作道:“酒算不得什么,你想问之事定是算得了的,你是为前白天新送来的那两具尸体来的吧?”
    玄虚子嘿嘿一笑:“陈兄知我!”
    陈仵作起身:“跟我来吧,你看看就知道,此事为何能称得上麻烦二字了。”
    停尸间在西北角,是整个义庄最阴凉的所在,即使正值仲夏,也时时能感受到穿堂而过的凉风。
    陈仵作掀开白布:“这是下午送来的那个,你看看吧。”
    大牛说的没错,柳氏死状的确凄惨诡异,饶是见多识广的玄虚子,见了也不禁皱了皱眉。
    尸身未见伤口,也没有明显的血迹,但这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夸张至极。嘴巴大开着不说,还维持着目眦欲裂的状态,双眼死瞪着前方,仿佛生前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
    陈仵作道:“柳氏已经死了三日左右,观其情状,除了受惊吓而亡,没有别的可能。”
    说着,他又掀开旁边的白布:“这是田朗。”
    玄虚子闻言,往一旁看去。
    这田朗的死状就没那么干净了,头上一个大窟窿不说,右腿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看上去十分渗人。
    陈仵作在一旁补充:“死了得有十日,尸体是在镇郊被发现的,前阵子连日大雨,尸体日日被泥水浸泡冲刷,少了很多能推察的痕迹。但无论如何,头上的伤口是致命伤。”
    玄虚子叹气:“死了便死了罢,鬼魂竟出来害人,你有所不知……”
    听完种种前因后果,陈仵作皱眉:“照你这么说,这田朗是自己身死,又不甘没见到孩子出生,就生出了害人之心。那柳氏又从何解释?好端端的,怎会以这种面目赴死?”
    玄虚子道:“这正是我来这一趟的原因。田朗的鬼魂在镇内游荡了几日,逢人便说柳氏怀有身孕,你可从柳氏尸身上发现了什么?”
    陈仵作一惊:“柳氏竟有身孕?”
    二人重新回到柳氏尸身前,陈仵作掀开尸体身上的衣服,可以清晰看到,柳氏小腹一片平坦。
    陈仵作道:“尸身没有别的伤口,更无血迹,断无落胎的可能。田朗可说腹中胎儿有多少时日了?”
    玄虚子回忆片刻:“似乎是快临盆了。”
    陈仵作道:“你也能看出,这绝不是临盆的妇人该有的形貌。”
    玄虚子长叹一口气:“不出我所料,果然如此。”
    二人离开停尸间,回到了陈仵作房中。玄虚子重新斟了酒,慢慢地喝起来,陈仵作问:“你可是有头绪了?”
    玄虚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证据不足,还不能下定结论。”
    陈仵作道:“此事还未太严重,你可要抓紧解决了,别耽误下去,引来不该来的人。”
    玄虚子抬头饮尽杯中物:“我晓得。”
    第6章 桐生
    玄虚子站在田家村村口举目四望。
    映入眼帘的,是被阡陌分割成一块块的水田,此时夏粮未熟,稻叶层层,在风中翻涌出青色的波浪,偶尔有蛙声虫鸣从波浪深处送出。远处群山连绵,烟雾缭绕间,隐约可见淡青色的曲线。早晨新又下了一场雨,现已经停了,吐息之间,尽是湿润的泥土气息。
    衙役老丁指着不远处某栋房屋:“诺,林道长,那边就是田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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