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认为两人之间不仅仅是这样。
    看来他来到这些世界,确实是遗忘了很多东西。但按照殷铮所说的那样补全精神力,排出病毒,想必总有一天,他所缺失的一切都将恢复。
    而殷铮对此,大概是又期待又恐惧的吧。
    几百年的相知相伴,数个世界的生死白头。
    那张熟悉的脸从青春昳丽、顾盼生辉,到颓然苍老、皱纹满布,便如一朵枯萎的花般,渐趋凋谢。
    喜怒哀乐,无言时的依偎,开怀时的拥抱,一点小事而起的横眉竖目,夜半熟稔贴来的脊背。
    生老病死,百态百面,天地逆旅与过客匆匆,身若蜉蝣微渺,踽踽而行,如此便是一生。
    但如此的一生,却未免少了定性与根。
    楚云声缓缓睁开眼,凝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灰红雾气,任由最后那道虚幻的青年的身影低下来,带着温柔的笑意融入他的身体。
    积累了无数岁月的种子狠狠地扎下了根,连血带肉,纵时光如刀,亦不能再剖出。
    几乎同时,那些受上清剑影响灌注过来的人世百态,悲欢离合,都在瞬间远了。
    地火霍然喷发,阴风降临,天穹惊雷轰然落下,将大片青色光柱猛地击溃。
    “化神天劫!”
    上清山外的无数修士大惊失色,错愕不已:“这、这种情况下化神……”
    容岐心中蓦地一悸,仿若感应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光柱中心,喉头滚动。
    不止外界震惊,本源处的陆决也是满脸难以置信。
    “这种时候化神?简直是在找死!但这天劫——该死!”
    陆决的震惊之色还来不及收起,神念就被突然窜出的朵朵地火燎到了,只得调来青光防御抵挡,但饶是如此,也是剧痛难忍,烧得他面目狰狞。
    他说是仙人神念,但因是以器灵身份混来此界的,这道神念的修为并不高,趁人之危吞了东来仙尊的神念,也不过是化神。
    而且比起楚云声,他虽境界高,但没肉身,地火直接殃及池鱼,烧在他的神念上,若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重伤。
    毕竟这是天道降下的天劫,仙人说是仙人,但归根结底,也都是天道底下的修士,又如何能不惧怕天劫?
    天雷、地火、阴风交加。
    阔剑的虚影岿然不动,但青光与灰红雾气却都不断溃散着。
    楚云声的身影早已被三重天劫淹没,看不出丝毫轮廓。
    但楚云声自身却可以看到,在地火的焚烧下,他的皮肤开始萎缩皲裂,他的血肉开始枯萎凝缩。令人窒息的剧痛如散不去的恶鬼,缠绕着他的周身,是他生平从未感受过的。
    雷霆撕裂他的神魂,阴风将灵台之火吹得奄奄一息。
    他好像随时都会如原身一般,死在这三重天劫之下,而看殷铮之前的说法,他若真的死在了这些世界里,只怕现实也将永远无法醒来。
    不过幸运的是,在这三重天劫下,他与原身不同。
    他虽没有真正的数百年修为境界打磨,但却有着数百年的不同人生,况且,他也不是那个一生求战无所牵挂的魔尊,而是一个有了归处的过客。
    楚云声抬起头,雷光熄灭在了他的眼中,地火消失,阴风骤停,刹那间,灰红雾气如汪洋大海,压过溃散的青光,将整片上清山彻底笼罩。
    “不!不可能!”
    陆决惊怒:“你化神失败过,怎么可能成功第二次!这不可能!”
    他不甘的咆哮很快不见,被楚云声借着天劫余力湮灭。在天劫之下,纵然是仙人的神念,也与凡人没什么不同。这也是所有修真界修士刚引气入体便知晓的常识,莫要被裹入其他修士的天劫之中,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楚云声展开手掌,阔剑的虚影出现,剑身上弥漫着淡淡的灰红雾气。
    “我不会做你的器灵。”
    楚云声握住剑柄,“禹天大世界修士耗尽万年滋养修复你,与你相伴相生。你虚弱时他们守你,此时也该轮到你护着他们。”
    阔剑微微一震,无形的波动倏忽扩散。
    深渊内,极海处,秘境中,风暴徘徊不去之地,禹天大世界的无数隐秘遥远所在,驻守在那里的各大宗门修士忽然都有所感应般,齐齐仰起了头。
    一道高如山岳的巨剑光芒从天而降,将一道道分散于此的仙界缝隙尽数封死。
    而随着这些剑芒的降落,大地之上,枯草复生,落花摇曳,所有修士与凡人俱都感觉到了一股股灵气与生气散出,正在缓缓反哺着这片已接近枯萎的天地。
    “成了!”
    上清山外,徐掌教面色一怔,大笑起来。
    遥遥地,还有远处修士们震惊的高喊:“灵气!灵气变多了!”
    “我的修为……我要突破了!”
    修士们惊呼不断。
    灰红雾气取代青光遍布上清山,之后剑芒出,雾气便飞快收缩。天地重见清明,云海一荡,万物如新。
    在青光消失的刹那,容岐便御剑冲上了珍馐阁。
    原本的亭台楼阁俱化废墟,烟尘四扬。
    他在中央位置弃剑落下,望着站在废墟之上的楚云声,不知为何竟忽然心生犹豫,不敢上前。但容岐的犹豫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楚云声已走到了他面前,一如往常般牵起了他的手。
    容岐神情恍惚了一下,就见楚云声裹着一身烟尘,慢慢擦去他掌心的汗,温热的指尖触过来,低声问他:“师尊手有些凉,可要弟子暖暖?”
    “……自然是要。”
    缓缓眨了下眼,容岐轻声回道。
    散修盟纠集各方势力围攻上清山一事,惊变连连,最后竟牵扯出仙人仙路灵宝等隐秘,落得一个如此结果,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在此事了结后,上清山与各大犹有化神留存的宗门便向全修真界公布仙路断绝的真相,与那些陈年旧怨,并告知所有修士,若以后有人想要飞升,上清山愿以上清剑架起通往其他大世界的道路,让渡劫修士从其他大世界飞升去别的仙界。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有人感慨老一辈修士的决绝,自叹若是自己,已到渡劫修为,绝难放弃飞升成仙的诱惑,甘愿以自身滋养灵宝,枯坐老死。毕竟人都是自私的,一旦飞升了,就是去仙界了,以后禹天大世界怎么样,是死是活,失了世界之宝会落得什么下场,都管不着飞升修士的事了。
    长生与虚无缥缈、无人知晓的守护,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后者。
    也有人怨恨,若非是万年前的渡劫修士自作主张,以禹天大世界万物万灵的气息滋养上清剑,禹天大世界这万年来也不会一点点衰落至此。
    他们或是至亲,或是知己,或是道侣与后代,皆有因灵气不足,修为难有寸进的,也有不少因寻不到灵气充足的宝地晋升失败,死于天劫下的。这些仇恨往日只能怪天道无常,如今却是有了罪魁祸首。
    如此,便有许许多多的修士杀上上清山和其他几大宗门,要一泄怨愤。
    上清山担下了这些斥责和怨恨,并未辩解,只是来一个便以同境界的弟子接一个。这般的挑战便整整持续了十年,才算慢慢消停。
    而此事的风波,也在灵气的恢复之下,渐渐平静了。
    与此同时,一家名为四道商行的势力在修真界飞快扩张,遍布各大城池。一件件稀奇古怪的器物被这家商行推出,眨眼就都成了席卷修真界的好玩意儿,让许多修士都爱不释手。
    比如有了连通大半个修真界能力的传讯玉简,以及灵动似真人的侍女娃娃。
    后者的广告是单身修士必备的贴心道侣,还有男子版的侍卫娃娃。
    前者的功能极为全面,堪称修真版的互联网,一度将无数修士拉入网瘾的大坑。其中最为典型的网瘾例子就是和楚云声合伙,从摆地摊起家开出这家四道商行的皇甫安。
    若不是皇甫安每日要处理的事务极多,恐怕连续三个月不闭眼地玩传讯玉简。
    “哎,小绿,你说魔尊和容长老到底什么时候办道侣大典啊?他存在商行里的灵石要是都砸出去,那绝对是一场轰动整个修真界的盛事!”
    皇甫安一边处理着一堆玉简,一边在他和端木连、封不炎的三人小群中八卦。
    这三人如今都已筑基,因平时的往来,渐渐成了知己损友,在楚云声身份大变之后,也不怕楚云声翻脸不认人,依旧在私底下悄悄搞着小道消息。
    “我不叫小绿。”
    端木连回道:“大师兄与容长老一起回魔山了,看样子,他们是想游历天下,并不打算办道侣大典。”
    “那多无聊啊。”皇甫安叹道,“不然我们也去游历天……”
    这时,封不炎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直接打断皇甫安:“无聊个头啊无聊!别想带坏俺师兄!商行单子催得那么紧,师兄都好久没歇息了!俺和师兄炼器还缺个烧火的,你要是闲得慌,就来宗门帮我们烧火!”
    皇甫安还没来得及回话,群聊就断了。
    他摸摸鼻子,甩下一堆玉简边往外走边叹气:“真是护食啊。”
    走出商行,皇甫安在这座偏僻的修真小城百无聊赖地四下转悠了一圈,路过一个路边摊时听到了一阵争执声,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刁蛮小姐带着几个护卫,在砸一个落魄的丹药摊子,说这摊主在卖假药。
    皇甫安是丹峰出身,对丹药自然灵敏,还隔着一段距离,他便瞧见了那些散落的药瓶里滚出来的丹药。
    基本都是以次充好的,丹毒不轻。
    “这年头啊,真诚的生意人怕是只有少爷我喽。”
    他收回视线,摇摇扇子继续往前走,却没看见那名被打倒在地的丹药摊摊主正盯着他的背影,露出羡慕嫉恨的神色来。
    打人的贵小姐瞧见了他的神色,当即大怒:“卖假药骗人不说,还敢恨上本小姐!打!给本小姐往死里打!”
    “至阳珠……至阳珠……器灵!器灵救我!救我!我是气运之子,我不该这么落魄!我记得,我记得娶了很多妻子,上清山被灭了,容岐死了!我掌控了散修盟,我成仙了!”
    “那才是我的人生!”
    “器灵!器灵你出来!”
    丹药摊摊主头破血流地趴在地上,捂着丹田不断地翕动着嘴唇,无声地喊着,但他的丹田毫无动静,没有任何响应。
    楚云声与容岐的这一生格外漫长。
    在第三百七十年的时候,容岐顺利化神,与楚云声走遍禹天大世界的无数地方,去了邪道,也住过魔山,仙魔邪三道因两人的关系和当年之事,前所未有地和谐平静。
    又一百年后,两人隐居在了一座清幽的小山中,如凡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五谷,动人性。时光如水掩声名,两人渐渐被修真界遗忘,曾经的威名或是风波,都已在尘世烟火中远去。
    偶尔两人会下山行医,不动用法术,不强求生死,走过瘟疫遍野的死城,去往流血漂橹的灾地。
    悠久的寿命让他们看到了太多的人世兴衰,变化无常,成百上千年的朝夕相处,也令两人磨失了彼此的神秘与距离。
    有时,楚云声也会不耐容岐过分的强势,容岐也会暗恨楚云声的内敛寡言,一顿饭淡了咸了,偶尔就会拌嘴,一人迟了晚了,偶尔就会气愤。
    人不是神,纵然是再浓情再上心,长长久久的岁月中,也都难免会有疏忽与倦怠。
    几年或许不会,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或许也不会,但几百年,几千年呢?
    楚云声懂了在上个世界时殷铮的忧虑。
    但无论何时何事,他都没有过半途而废的想法。
    如若浓烈的感情熄灭后便是灰烬,那楚云声想给容岐的,便是灰烬之下,树根般交错纠缠的陪伴,与细水长流的抚慰。
    在第两千三百年的除夕夜,楚云声和容岐坐在竹屋檐下包着饺子,包到一半,容岐忽然停下,抬手将手上沾的面粉往楚云声脸上抹了一道,然后笑着道:“老师,我的天劫来了。”
    化神晋渡劫,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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