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有明年的礼物。
    西淮从摊开的古籍上收回眼光,勉强露出一个笑,望着银止川。
    你想要什么礼物么?
    银止川问:我也送个你一样东西吧。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
    西淮却说:你不要将它收走就很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的视线里慢慢都是银止川。
    银止川甚至能从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然而西淮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移开,像要一直把他的身影装进眼睛里带走一样。
    怎么了?
    银止川怔怔地,突然从西淮的注视中察觉到了些异样,奇怪地笑了一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似的。
    从前几日毫无理由的落泪,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银止川身影的留念注视。
    即便是迟钝如银止川,也仿佛意识到了隐约的不对。
    没什么。
    西淮却说:想到我爹亲了。再过几日,就是他们的祭奠。
    银止川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西淮闭上了眼睛。
    他面向阳光,太阳的光线落到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苍白。
    他的身形和面容都透出一种脆弱感,就好像一捧稍稍一碰就会被毁坏破碎的琉璃一样。
    我有时候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良久,西淮轻声说:但是为什么世事总是常分散,少聚欢。
    银止川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和他一样,都是饱经离别的人。
    最后,庭院的墙外有一位挑着豆花路过的老人。
    他肩膀上扛着扁担,一面走,一面唱: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唯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惟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西淮静静听着,那悠扬的声音好像从隔世传来,将他此生一切意难平的悲苦之处都诉之一句。
    如果真的无法长相守,那麼明月共看,可请风遥递,千里托寄相思。
    西淮看着那白墙高篱,怔怔的,不知怎么突然落下泪来。
    当晚,西淮在灯下熬了半个通宵,做好了那个荷包。
    并在里头放了一张信笺。
    上头写了他从来没有对银止川说过的话。
    西淮把信笺放进荷包里,并想象了一下银止川受到这荷包的情形。
    他也许会很高兴的吧?
    西淮想:在未来他不在银止川身边的日子,这个荷包会代替他,让银止川不受孤单。
    这样想着,让西淮自己心里也有些高兴,很想让银止川快些收到。
    他再次检查了一番荷包的针脚,都是很漂亮很缜密的,这才将荷包封了口,放至枕头下,缓缓走到桌边去吹灯了。
    月亮很快升到了最高处,夜色深沉。
    近四更的时候,一只镂空的细管却点破窗纸,悄无声息地吹进了几缕白烟。
    冷四春蹲在屋檐上,过了会儿才走进西淮的卧房。
    然后径直从床头摸走了西淮枕下的荷包。
    花君。
    他重新回到屋顶,却很恭敬地,单膝跪倒在一个轮椅之前。双手奉上西淮的荷包。
    花辞树淡漠地取了,拿在手中看了看。很柔软精致的东西,一瞧就知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从前只知叶逐颜的诗做得好,不想他愿意爱一个人时,也能做出这样精巧别致的传情之物。
    这个傻孩子。
    花辞树低低说,但没什么感情,只潦草地放到了身后黑衣男子的掌心中,吩咐道:把迷梦草加进去。既然叶公子下不了手,那麼我们来替他做吧。
    不要留痕迹,然后再原模原样地放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荷包是西淮送的。
    他不知道里面被花辞树加了毒。
    回头银止川收到了
    @逐颜出来背锅。
    第138章 客青衫 92
    为银止川补过生辰那天,西淮亲手将这枚平安符挂到了他的脖颈上:
    愿你平安,永远与伤病无关。
    银止川竭力绷着脸,不想让自己笑得那么明显,好歹显得喜怒不动声色一点。但是他翘起的唇角,和一下下不停亲着西淮面颊的吻,早就败露了他的心情。
    他们一块去星野之都最高的楼上吃饭,银止川把身上的玉佩全兑成了金株,用一大袋布襟兜着,沉甸甸的。
    他和西淮一块趴在栏杆上,悠悠然地往下看。
    此时已至深秋,星野之都各处染上一片金黄。站在这城内最高的君子楼上,能将所有风景尽收眼底。
    神女河中的十里莲花早已经败了,只剩下些枯枝,岸边的一夕海棠也早已经开过。
    望了一圈,倒是不远处一颗探出了围墙的梨树有些意思,结满了果实,一颗一颗,漂亮葫形的果子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想要么?
    银止川问西淮,西淮点点头。
    银止川一笑,于是掏出一枚金株,以指作弓,就这么稍稍一用力,将金株弹了出去正中梨枝。
    梨子在枝头摇摇荡荡地晃了一下,很摇头晃脑得,像个醉汉。再接着,便听噗叽一声,梨子掉落到地上。
    隔了这么远,西淮也不可能去捡来吃,但是不知为什么,只远远看着,就很高兴似的。
    忍不住弯起唇角,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像两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
    我以前还偷过他们家的梨花。
    银止川毫不避讳地说,他懒洋洋闭着眼,笑着道:因为我家没有,很想拿在手上看一看。然后被那户的男主人一状告到我爹那里,给揪着上门去给人家道歉。
    但是后来那户男主人因病去世,女主人也重新改嫁,这座曾经热热闹闹的庭院,也荒废下去很久了。
    只有探出墙的梨树,年年开出洁白喜人的花朵。一年更胜一年繁盛。
    也不知道我们今天弹出去的金株,又会被哪些偷梨花的小孩捡到,好好惊喜一番。
    银止川笑着说,你还要么,颜颜?
    他向西淮伸出手,掌心躺着圆润光滑的金株,邀请他一起做这打梨的坏孩子。
    西淮也来者不拒,就这么从容地接了,学着银止川的姿势,往梨树的方向投金株。
    但是荒院和梨树都隔得太远,若非有银止川那样的指力,很难将金株真的射中梨枝。
    于是银止川瞧得哈哈大笑,俯到西淮身边,歪着头教他投株。
    时隔很多年后,西淮都还记得他们最后欢笑的那个下午,以及银止川俯身到他身边时,从背部传来的炙热的触感。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注1]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空寂的月悬于天上,银止川饮了酒,趴俯在栏杆上,呢呢喃喃地说着醉话。
    西淮尚且清醒,坐在他身侧,很静默地看着天际。
    这一夜有焰火,是他们特意点的,为银止川庆生辰。
    恰好天空也无云,明月格外饱满。
    可是在月亮如此圆满的晚上,他们要即将分离。
    西淮看着身侧醉得厉害的银止川,他已经闭上了眼,醺蒙蒙的,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他想最后和银止川说点什么,但是这样也很好。
    免得银止川是清醒状态的,他不好脱身。
    反正今天已经过过了十分快乐的一天,不是么?
    西淮慢慢地牵起了银止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银止川的唇总是很烫,扑着温热的呼吸,西淮触上去的时候,还尝到了他口中醇香的酒气。
    似乎被西淮冰凉的唇冻到了,银止川蹙了下眉,无意识哼哼了一声,于是西淮很快放开。
    你会记得我是谁么?
    西淮轻声地问。
    知道啊。
    银止川模糊地说,闭着眼:逐颜。我喜欢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也是喜欢我的人。
    西淮有些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因为你送给了我平安符。
    银止川说。
    他像很得意的小孩似的,向西淮炫耀道:看到没有,逐颜送给我的。
    西淮眼睛有点发酸,他笑了一下,低低说:看到了。
    你收好。
    银止川胡乱地嗯了声,又侧首歪到了栏杆上。
    他太醉了,今日大概是高兴,下午一连饮尽了许多坛桑梓归。
    弄得连现在的焰火都来不及看。
    西淮静静地等着,他还不想走。就像能拖就拖的自欺欺人者,从中午的吃完这餐饭再走,到等银止川喝醉再走,到现在的看完这场焰火再走,他不知不觉就延到了最后一刻。
    咻嘭!!
    终于,焰火也升起来了。
    一颗颗绚烂的烟花飞腾到空中,璀璨而夺目地盛放开来,带着极致的烫和热,给人带来难免磨灭的冲击,然后独自空寂冰冷地衰落下去。
    焰火是梁京的特产,从来只有贵族纨绔才玩耍得起。
    星野之都因毒患颓唐已久,今夜突闻如此光华,亮如白昼,许多家人户都推门倚窗而看,探出头,仰首看着这不可多得的热闹。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在如此喧哗的时刻,西淮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焰火上。
    他执了一支紫萝箫,一遍一遍地吹《何以归》。
    及至深夜,露宿街头的乞儿才听那君子楼上的箫声忽止。
    再然后,便看到一白衣人独自下楼,走进了晦暗无尽的夜色中。
    七公子七公子?
    第二天天明,银止川和西淮一夜未归,家丁们寻了过来。
    但是他们看到银止川时,银止川却只一个人睡在栏杆下,身边根本没有西淮的影子。
    唔
    银止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头脑中还带着宿醉的昏沉。
    怎么了?
    他头痛地揉着额头:出了什么事儿?
    家丁们苦着脸,回答说:没事。就是看您和西淮公子一夜未归,过来寻您。
    噢。
    银止川胡乱回了一声,问:西淮呢?给他带早饭没有?
    他身上还盖着西淮的衣物,薄薄的柔软料子,带着那个人身上特有的清雅香气。
    仆从们却面面相觑,回问说:西淮公子不是和您在一块儿吗?
    小人刚才来的时候,没看到西淮公子。
    没看到?
    银止川下意识一愣,回头也朝周围看了一圈,确实没有熟悉的白袍身影。
    不在这儿?
    银止川喃喃说:跑哪里去了?
    是不是买什么东西去了,或是有什么事。
    这都是更有可能的猜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止川想到西淮之前的种种表现,心头陡然升起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他忽然就开始摸索身上的令牌,和寻找有没有西淮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你会记得我么?
    要记得啊,我是心悦你的。永远永远,都不要怀疑。
    之前的话蓦然回响在银止川耳畔,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呼之欲出、但是又绝不愿相信的答案
    银止川摸索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慌乱,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寻找着自己的玉牌。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噤若寒蝉地看着银止川的拉扯越来越粗暴,呼吸越来越紊乱。
    关城门关城门!
    最后他慌忙地抬起眼,朝奴仆们暴怒地呵斥道:快去找李斯年,让他通知禁军关上星野之都的所有城门!!
    西淮把他能畅通无阻行走于整个盛泱的令牌拿走了,银止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是他为什么?
    银止川想:他是早就有打算离开的。
    连今日说出府来给他补过生辰,也是为了脱身得更加容易。
    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待他不好吗?
    银止川有一肚子的迷茫和冤屈说不出来,但是这些都没有先找到西淮重要。
    于是就在此时,他正要抓起外袍和奴仆们匆匆赶往外城门的时候,一张轻飘飘的薄纸从银止川的袍子中荡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两圈,缓缓落到地上。
    银止川脚步一顿,良久慢慢俯下身,捡了起来。
    是一张房契。
    他送给西淮的那张房契。
    我想要一栋在湖边的房子。不用很大,但是很安静,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醒来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门前再种两棵桃树。春来时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好,那我就送你一栋这样的房子。
    落厝在江州云村,和你的要求一模一样。何时我不成了,镇国公府被人抄家之前,你就自顾自逃命去吧。
    但如若可以,我也与你同去。与你一同在那里度过余生,共至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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